我们刚到达里斯本时,找不到酒店的所在,在罗西奥广场左右寻觅,最后找了路边一位秃头圆脸葡萄牙大叔。大叔咬着髭须皱着眉看酒店的名字,半晌无语,遂一招手,仿佛地下冒出来似地,出来五六位胖大叔,五六个脑袋扎成一圈,叽叽咕咕地讨论,间或还有激烈的争执、提议和否决,反而把我们两人晾在一边。一盏茶时分,大概是有了结果,秃头圆脸胖大叔举起地图点点头,其他大叔瞬间作鸟兽散。胖大叔指示我们:跟着走。走出三五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叔举手跟我们比划:“我们讨论出来了,应该朝这条路走,第一个路口转弯,再向右,好!”然后在地图上打个叉:“就这儿了!”
我们接过地图,千恩万谢,抬腿而行。没走出二十米,只听背后一声吼:“等等!”回头看时,是秃头大叔气喘吁吁,爬着坡追来,“我怕你们还走错,我带你们去!”
第二天,我们沿着坡路,去登旧城区的圣若热城堡时,也有个大叔——西装笔挺,仪表非凡——从身旁经过,看看迟疑的我们,用英语问:“去城堡?”见我们点头了,一扬手:“跟我来!”
里斯本人,都这么爱做向导。
里斯本像座山坡,从高处插向海洋;你去里斯本的老城区溜达,就像走进山间峡谷。脚下随处有坡与台阶,高大古老的楼房像高山,中间是围棋纹路般的街。你从住处出门,在建筑物的阴影下,看着橱窗里的酒、香料和手工模型,找到一家可以吃饭的所在,就像去登了一次山。除了十字路口视野宽阔些,楼宇连绵略无阙处,不见曦月。
有三个法子,可以在里斯本老城区看见太阳。其一是爬上坡,去圣若热城堡,居高临下,看得见整个里斯本,蜂窝般密集的红顶白墙房屋、塔霍河,以及海洋。里斯本人说这个城堡,12世纪时曾拿来抵御摩尔人,1255年成为皇宫所在地。至今城堡围墙,还有炮台遗迹。当然,不愿爬坡,可以走露天电梯:圣胡斯街那里,有个1900年动工、1902年完成的圣胡斯塔观光电梯。这玩意由劳尔·梅斯涅尔·德·彭萨先生设计——这位先生当过埃菲尔先生,就是巴黎修铁塔那位的学生——你坐这电梯,到屋顶花园,可饮酒观景。
第二个法子,你可以在老城区沿着一条条纵横的路走,很容易就找得到罗西欧广场或贸易广场。广场在里斯本,一如群山里出现的几个露天池塘,让人流得以约会阳光。当然,所见的不只是太阳,比如,商业广场之北是凯旋门,中间是著名的约瑟一世大铜像,而南望,就是海洋。嗯,那是第三个法子:去看海。
你可以往南走,在商业广场坐上叮叮当当的电车,一直去到贝伦区。你在午后,从中心城区坐电车,一路叮叮当当,大海——或者说,塔霍河——在你左手边,被阳光耀得熠熠生辉。你会慢慢看得见传说中的瓦斯科·达迦马跨海大桥,看得见贝伦塔,以及高耸的大航海纪念碑——那玩意做成一艘大船的模样,恩里克王子带着一批航海家,前呼后拥地登船。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里斯本这座跨海大桥的瓦斯科·达迦马就在1497年过了罗卡角,过了圣维森特角,一路往南。当时的文献记载道:“吾一行人于1497年7月8日周六由雷斯蒂耶罗港起航,愿上帝保佑吾人此行当有善果。阿门。”1498年的5月21日,他对遇到的印度人说:“我们来寻找基督徒和香料!”到下一个世纪初,他们就和斯里兰卡签约,垄断了肉桂的贸易。
在贝伦塔的对面,面朝大海,是著名的圣哲罗姆派修道院。在一楼的庭院里,是葡萄牙史上最伟大文人之一,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碑。碑上写的,不是他最有名的那句“写下即是永恒”,而是写于1933年2月14日的一首诗:
要变得伟大,变得完整:不可夸大
或遗弃你任何的部分。(www.daowen.com)
完成每一件事情。把你所视的一切
放进你最小的行动里。
每一条湖泊中,那完满的月亮也是如此,
带着它轻柔的生命,闪耀着。
与修道院隔一条街,有个甜品店,大字招牌:葡式蛋挞店,1837年开始经营。葡萄牙人说这是历史上第一家葡式蛋挞店,购买的队伍经常排到溢出门外。他们家的葡式蛋挞,蛋不是油汪汪半凝着,而是凝而成型,口感甜润;蛋挞底面硬而脆,而非其他地方那类起酥掉屑的松脆感;正牌葡式蛋挞,甜、脆、韧、浓得多,一口下去劲道十足,而且让你满嘴都是肉桂粉味。如果你还愿意喝啤酒,他们就会推荐萨格雷斯牌啤酒——萨格雷斯在欧洲最西南,濒临圣维森特角,那里有恩里克王子建的欧洲第一个航海学校。在葡萄牙,一切都在时刻提醒着你两件事:香料和航海。
从老城区打车,找地方吃饭,司机大叔边听着柴可夫斯基,边纵论里斯本城史,然后是葡萄牙国史、航海史、摩尔人和西班牙史。沿路品鉴建筑风格,谈论里斯本那次著名的大地震,说兴奋了,便手舞足蹈。路过图书馆时,他还论了段萨拉马戈——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指着路边某个博物馆:“这里我很喜欢来,萨拉马戈以前常在这儿出没。”他会英法葡西意五门语言,葡西意我不懂,单听他英法语,说得都极好。最后兴之所至,他关了计价器,带我绕了圈里斯本斗牛场,然后开始谈论葡萄牙式斗牛和西班牙式斗牛的不同。他的雨刷器前,放着萨拉马戈的小说《修道院纪事》。
新城区的饭馆,很乐意推荐海鲜:因为海鲜很依赖供货;葡萄牙人又很熟北非式的烹饪,鳕鱼、海虾和蟹肉收拾成肉条后,用椒盐炒,奇香。旧城区就没那么推崇海鲜。我在旧城区遇到过一家夫妻店:老阿姨在后厨炖牛肉,掌柜的老先生,抖搂宝贝一样,把他自己秘制的酱料,一字排开让我赏玩,然后乐滋滋炫耀:“我做这金枪鱼酱如何如何不容易,这口味配面包可绝了……”等我探问老阿姨厨艺如何时,老先生很得意地指指自己的双下巴:“看我这身肉,都是她喂出来的!”末了,问吃炖牛肉适合配什么酒时,老先生踌躇了一下,说:“虽然不乐意,不过,波尔图酒比较好。”
里斯本人,觉得自己什么都是葡萄牙第一,只有在谈论波尔图酒时,会承让一筹。
波尔图的心脏,在一条横亘的杜罗河,以及钢铁结构、385米长、45米高的路易一世大桥。桥两侧的河岸,尽是酒窖,有名的桑德曼酒厂就在此中。葡萄牙雨水缺少,杜罗河两岸的梯田不太水润,波尔图的葡萄们便得努努力,把根扎进地下二三十米去。加上阳光浓烈灿烂,风声霍霍,波尔多的葡萄便与别处不同。传统酿酒法,女人采下了葡萄,男人们并排唱歌,踩碎葡萄,榨出葡萄汁来。大概19世纪20年代,波尔图人使了个法子:葡萄汁发酵到一半,加白兰地,终止发酵,就是所谓“波特酒”,因为糖分还没发酵完,所以口味偏甜,味道比寻常葡萄酒醇浓强烈得多:普遍酒体甚重,但是口感又滑顺,果香丰满复杂,比起法国西南清新的甜酒,要猛烈得多了。黄昏下来,杜罗河变成深蓝黑色,晚霞如波特酒的色调,慢慢铺展下来,就闻得见鳕鱼香和被烹调的酒味了——波尔图人无论饮用还是做菜,都愿意用波特酒。
我们在河岸找了个馆子吃饭,店很小,有一个亚洲脸,是个日本姑娘,我们聊了几句。大家喝的都是波特酒,醇甜香浓,于是几句话间就熟稔起来。说那就一个桌吃吧。当时我们叫的是酒炖猪肉,那姑娘要的是烤兔肉。大家聊得很欢,就彼此分着吃。我是切了一块猪肉,搁碟子里请她吃。然后,她很细心地在碟子里切了烤兔肉,顺筋脉切三绺,抹好酱,撒一点柠檬汁,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拿小杯子,倒了些她点的葡萄酒,放在碟子旁;问店里多要了一份刀叉,摆在碟子上,请我吃。整套动作娴熟自然,毫无卖好之意,就是“请你吃,请吧”,很自然的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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