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面我也真佩服张继的老婆崔震华,女人乱世却有非同凡响之功。
——《故宫尘梦录》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先生把嘴唇子的垂线贴在戏台沿上,眼睛斜视。
一旁的先生应和:“哎!您说得好。”
“俗话说呀,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孩子会打洞……您看台下的观众……”先生说。
“切!这什么话呀?不该这么说!”旁边的抹了抹嘴。
“那我给大伙作揖了。”先生折回纸扇收腹垂头,撅了撅臀。
“嘿!不至于,您就把那话呀修补修补再说。”
“得!说呀……”先生闷着不说了。
“什么呀?”旁边的急了。
“说呀!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孩子会打洞,您看这位先生——”一手指在旁边的先生身上。
旁边的接话:“对呀!您看这位先生。”说着自己指了指自己,忽然觉得不对劲,猛抖了下头,“呦!关我什么事呀?”
“您看这位先生,生的是尖嘴猴腮,獐头鼠目。”说到尖嘴猴腮处,旁边的先生吸了吸腮,说道獐头鼠目的地方,旁边的先生举双臂,在身前耷拉着手,又缩了缩头。
“瞧看!这不正是应了后面的那句,只是想问您,这是打哪里来呀?”先生说。
“悠哈!您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旁边的先生正常起来,“我不就是从后台蹿上来的吗!”
台下一阵笑,两个人在台上齐刷刷地鞠了个躬。
先生说:“又到了我们两个的时间了,台下的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论先生太太,还是娃娃小姐,我们先给您鞠躬了。”两位先生又鞠了一躬。
先生说:“那么今天我给大家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活。”
“什么活?”旁边的托话。
“我给大家说一段评书。”
“评书不是一个人的活吗?”
“对。”
“那我不是白蹿……白上台了吗?”
“哪会!”先生扫视了一下观众,下面的掌声接应而起。“大家伙欢送吧。”又是一片掌声,先生引手示意。
旁边的先生再鞠一躬,抬了抬褂子,方步下了台。
……
这戏台半遮半掩半见天,台下方桌长凳,搭着毛巾的茶水小二里外忙活。好些个观众交头接耳,骚躁混沌成一团,有个叫李桐的坐在前排的板凳上,嘴里嚼着瓜子,正喊好呢,忽地有人拍了下肩膀,转过头一看不认识,心里生了火气犯起嘀咕来。“哪阵妖风吹来的邪神?”正是嘴里有一口瓜子皮子,转过脸吐在桌子上,不去理睬。那人又拍了一下说:“是李桐先生吧?”
“正是!您哪位?”他也不回头。
“张先生派我来,望你到故宫去一趟。”
“哪位张先生?”
“文献馆的张馆长,张继先生。”
李桐受了一惊,回头仔细掂量,仍不认识这个人,心想自从我在宫里乱私职权被开,如今也是些时候了,那宫里的事情同我又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张馆长何故叫我?难不成是造反无罪舞弊有功,我是受邀参加庆功宴吗?
“可知是何事?”李桐疑惑地问。
“去了便知。”
李桐晕晕乎乎赶过去,一路上耳朵里像是钻进去了两只苍蝇,嗡嗡地乱叫,那胃和头就好像是颠倒了。
见到张馆长原来是叫抄一些无聊的资料,李桐原是故宫发售室的办事员,因为舞弊被故宫开出,算是了解宫中的规矩,雇回来干一些小活。这旧部下见到老长官,应该带几分感激戴德才对,可俗话说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李桐偏偏是个见不得事小的人。他素知这张馆长张继先生同李玄伯、易培基两先生不和,自己又是在李玄伯眼皮子底下挨了欺凌丢了家伙,就决心从中作梗也好挑拨挑拨,便在张继面前拿起一本《缂丝目录》自己念念有词地说:“可惜呀!可惜!”
起初张继没听见,李桐就故意放大声音:“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张继问他。
李桐故弄玄虚,撇了撇嘴,摇了摇头,不作声放下书仍去抄他的资料。
“什么可惜?”张继复问。
“我在院中见过最好的缂丝,都是宋、元的佳品。”
“这便可惜?”
“可惜的是都……叫……他们……变卖……了!”李桐声音很低又怕张先生听不见一字一字地念出来。
“可有此事!你有证据?”那张继初是惊愕,复又觉得有什么希望隐隐上升,正中了下怀。
“我倒没有办法,不过可以找到知情的人。”
张继一听喜色不招自来:“好!你快去寻!寻到了你们都有好处。”
李桐领了王命,心中暗骂:我他妈就是一个蔫土匪。我一个会计科的职员,哪里能见到那些未曾展示出来的缂丝呢!有些慌了神,想了想没得办法,只好回去找了那个当年跟他同命相怜的秦汉功。两个人蝇营狗苟,想借着张继这个篱笆爬进花园里,两个人商量好了。
隔天秦汉功来见张继,只是说:“缂丝的线索,不好寻,会计那里倒有些问题,可以摸一摸。”
张继也不是钻了牛角尖,非得寻到什么缂丝的线索,但凡杀人,不仅有割头这一条出路,古往今来花样百出,正是行话说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就散了好处给这李、秦两位叫他们千万找到弊病的根源,也觉得这较之缂丝把握会大一些。这两位整日顾头不顾腚地钻营,时间同希望倒是耗了,成绩却渺茫得很。
据知情人士透露,这张、李两家的恩怨情仇,上可追溯到河北的革命巨阀那里,而论起权力声势,李家便是略胜一筹,张家处处被压。这张继之所以乐此不疲,是“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的意思,张继本打算谋个副院长的位子,却因为易培基的一时食言,落了个竹篮打水。现在正是故宫文物南迁,大有钱财可以调动,其中可以揩油的地方又不止一二,张继恨那易培基红口白牙的独自去吃了这块香芋头。
李、秦两个小鬼,闹吵不出来什么事了,这是放出去鹈鹕收不回来鱼的道理,张继也只当他们是骗吃骗喝的,并不记挂在心上,同太太一同去了南京,纠集了一帮党众,更大的阴谋倾巢而出。(www.daowen.com)
朱树森是南京最高法院的检察官,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5月,他拿着天津高等法院的一封介绍信,以参观的名义来故宫博物院,到院后忽然变为要调查一些文卷了。当时接待他的是庶务科虞科长。照例那朱树森拿着参观的介绍信是不允许调查院内文卷的,可虞科长不懂,就打了电话到秘书处,正好当时院长也在,就一并过来了。黑漆漆的堆了一屋子的人,也不知道这朱树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务处的相关账目按着朱的要求交给了他,处分物品的文件,按道理还剩下吴瀛先生那里的部分,就又派人打电话过去催要,吴瀛正在午觉,电话打过去说明情况后即刻就到了。
朱树森问吴瀛要处分物品的文件,吴瀛立刻拒绝。吴瀛问:“他拿了参观的介绍信为何可以看文件呢?”在场的虽都恍然大悟,可已经晚了,吴瀛未到之前院长已经面允交给他有关账册了。
吴瀛复对朱树森说:“院内的文件,不得带出去,要看的话也只能在院内看。”
朱树森识趣,并没有强硬,又要求文件统一存放起来,他明天过来查阅,所有有关处分物品的人也要随时候着传唤,都是些没法拒绝的要求,院长只得一一应允。
第二天一早,院方的李玄伯秘书长、俞处长、吴瀛、秘书处董仲复科员、会计科科长程星龄、经管处分绸缎的书记员尹起文,都候在院里等着朱树森。朱树森带了两个书记员过来,直接问到储备物品的过程,看来是有的放矢,并不是先前大家以为的空穴来风。问来问去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将是黔驴技穷的时候,经管处分绸缎的书记员尹起文却想起一事来,只见他站起身,走向另一边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大摞发售物品通知单,他手掐到底儿往上捋,将一个折着内角的通知单抽出,边往回走边说:“就是秘书长同院长购买的那一匹绸缎皮货,大概有三千元不是在星期日买的。”
李玄伯向来软弱,现在终是养虎为患了,当年那尹起文同孙尚荣的事,玄伯耍小聪明自以为里外都妥帖了,可恨未听吴瀛的话。大家把眼神都放在尹起文的身上,他自知这是卖主求荣的事,那话说得期期艾艾含含糊糊。朱树森接过通知单随便看了看,问道:“秘书长,这是您买的吗?”
秘书长糊涂了,不知道怎么答复,熬了半分钟说了句:“记不大清楚了。”大家都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
朱树森接着问:“这些物品是先估价再发售的呢,还是先选定后再估价的呢?”
秘书长遂又眼神游离,遮遮掩掩地要回避。
“是先估价的。”尹起文说,“我以人格担保!”
玄伯听见尹起文这样回答,方从刚刚的窘态里摆出秘书长大人的身份来,也哼哈地随和着答应了两声,肯定尹起文所说出的事实。
朱树森瞥了尹一眼,似乎对尹的抢答有些不满,往下的话问不出来,只得收拾了东西带着领来的书记员走,扔下话说明天还要继续查问此事。其他人四散而去,留下李玄伯、俞星枢和吴瀛三个人商量对策。所谓商量对策无非是从淖泞中拔出李秘书长的脚。俞星枢是好人一个,吴瀛则有着李秘书长丈人同窗的身份是责无旁贷。所以俞星枢并无置言,而吴瀛却抖落话斥责玄伯,言说:“依我看,今天你承认与否并没有关系,既是发放的物品,别人买得我们凭什么买不得,可你那句‘记不大清楚’的带尾巴话,分明是自己心虚软弱,给人留下把柄。明摆着那姓尹的同朱树森勾结,谁都知道尹起文是个下驷之才,他朱树森故意设下套来套你,幸好尹起文临阵却变卦反啄了他一嘴,才没有了下文。”玄伯左耳听进去右耳冒出来,脸上是笑着受用了,心里却自有谱子。
第二天,朱树森又来,李玄伯、吴瀛、俞星枢三人奉陪,朱树森在书记员之外另带了法警来,也不知是要做恐吓他人用,还是觉得昨天被同伙出卖心中有火,要伺机动以武力,抑或是用法警以自我保全的。总之当时拿出昨天的笔录来,玄伯抢着看了,记录的内容里不见了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是先估价的,我以人格担保”的那一句,取而代之的是“我说不清楚”!玄伯慌了责问道:“为什么‘先估价的,我敢以人格担保’的这一句没有写?”
“是的。”朱树森说,“书记笔落了,尹起文已经签字不能再添改了。”玄伯不依,朱树森再三声明自己没有这个特权,最后闹到不可收场,玄伯只要做一个纸上的声明,说明那一句话的情况,并以附件的形式同笔录封装在一起,用吴瀛、俞星枢做证人,可再去招尹起文声明,尹却不肯。
直到吃午饭,朱树森暂时离去,李玄伯、俞星枢已经疲于应付,吴瀛又是一个责无旁贷,只好同朱树森一处作殊死搏斗。下午见了面,先是闲谈,吴瀛早做了沙场将儿舍我其谁的决心,闲话不多,上来就问:“拿着参观的介绍信,何以办起案来?”其意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算是什么东西”,又可追问出缘由。
“检查厅的作风,不比推事,可以随地开的。”朱树声冠冕堂皇地回答。
“那也未免草率,原告是谁呢?”吴瀛问。
“有关系在,又不到发表的时候,当然不能说!”朱树声显得局促。
“笑话了!风马牛不相及,哪有这样的案子?”吴瀛笑了。
朱树声无言以对,翻着手里的通知单,抽出一张来,甩过去:“我要提着几张存根带出去。”
“不行。”吴瀛说,“故宫的一张纸你都带不走!我们这里是文化机关,从易院长起就不明白公事,我是在政府的内务部做事久了,知道些,前一番你拿着参观的介绍信,调看文案,实属不妥。”
“您也在跟我开玩笑吧!我有法警可以强制执行!”
“故宫的警卫随时奉陪。”双方都不客气起来,气氛极度紧张可以点火就着了,分分钟都僵持不下,各有脸色给对方来看,就是不见颓下来的势头。料想着张飞斗马超,从昏晓斗到黄昏再到昏晓,一个擒了对方头盔,一个拿了对方方巾,各自的祖宗爹妈也招呼过了就是分不出胜负。还是朱树声聪明,他是深通兵法,知道张弛有度进退为佳,就先从那逼人的“清风岭”上下来,说了句:“不好的话,去请示一下你们的院长吧?”
“可以,您先坐着。”吴瀛也抽了身。
打了电话,院长也没有办法,又找到法律顾问江翊云先生商量了许久,最后依着江的看法,让他抄一份出去。抄过朱树声该扬鞭奋蹄而去,大家都这么以为,可他却掉转了枪锋直接奔会计科的账目去了,到底是被他查出问题来了。俞处长和会计科的程科长当时就木了,束手无策,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最后程科长被人带去问话了。
故宫里外能说得出话的,大家都聚在了一处,要为这一桩案子讨个说法。其中有吴稚晖、易培基、李玄伯、俞星枢、吴瀛等社会名流及政要官员,他们通聚在李石曾的家里,李石曾素来风趣,这都阵前点将了还是他那老一套的法宝。李石曾说:“我们到小汤山游玩一下如何?”大家知道他的用意,也恨不得眼下就得出结论来,自然没有话说。
小汤山别墅住了一夜,理出头绪来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太极生出两仪,两仪生出四象,四象生出八卦,八卦分乾、坤、巽、兑、艮、震、离、坎,是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日有满仄,人有善恶,物必分阴阳,事必分因果,故宫的对立面就是清室,这一桩案子肯定跟清室脱不了干系。大家得出结论,一定是文物南迁有人企图阻止,当时清室的主持人肃亲王的外甥第六区的署长延庚先生,应该难辞其咎,同流的还有高友唐、周肇祥,他们是合起伙来破坏故宫,大家一致这么觉得,就达成了一个空前的共识。最后议定由德高望重的李、吴二老出面,密电总司令蒋介石和行政院院长汪精卫,以解决此事。
电文如下:
(上略)日寇进逼,北平形势日亟,古物南迁,方第五批,顷有自称最高法院检察官朱树森以天津高等法院介绍参观函来院,而到院以后,调查文卷账目,携带法警,传集本院职员,临时开庭侦讯,声称奉有密令,不肯宣示案由。恐系亡清余孽,蒙蔽最高法院,有意捏案控诉,以图阻止古物南运。恳迅予彻查,并告最高法院勿为所蒙,以重文物续运。切盼!吴敬恒、李煜瀛叩。
第二天电报发出去,不见回信,朱树声也不见了,大家料想这猜测似乎有些空洞,幸好吴瀛又生出妙计来,他的一个朋友在电报局管理电务,可以借他的公务之便查一查朱树声同南京方面的往来电报。吴瀛找到他的朋友,把前后的事情一一说了,由于工作缘故,这朋友害怕生出枝节来,答应设法办到,不过绝不可以将电报的内容公开出去。
又是一天的光景,电报局送到吴瀛家里一封电报,外封皮上注着“长安饭店,朱树声先生”。
电文如下:
佳电缓办!即查古物有停运否?俾转政院,令勿藉案停运,张嘱尹即来,费先筹给。程已保外否?并电复!烈,蒸。
原来电报局的人把电报送到长安饭店,朱树声已经不在,吴瀛的朋友就做个顺水人情,把电报送到吴瀛的家里。吴瀛看过之后恍然大悟,原来真是出人意料,一切事情的幕后主使者,竟然是那妖风邪气、祸乱一方的张继先生的太太崔震华女士。电报中的“烈”正是南京检察院的检察长郑烈先生,这就对了。真相浮出水面,这郑烈是当年张太太挟张继荐给王宠惠的,王宠惠做司法院院长位高权重,安排了郑烈检察院院长这个职务,郑烈走马上任已经多时,一心是乌鸦反哺,这次逮到机会差朱树声搅乱故宫,端倪便一目了然了。
吴瀛把电报交给了易培基,临面嘱托千万露不得,易转手又到了吴稚晖的手上,玄伯从始至终是主张私了的,没有一点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怕事胆又小,又不听人劝,人曰其为“扶不起来的阿斗”,现在事到临头了他却还想着退缩。吴老耿直,眼睛里揉不下沙子,拿着电报直接拜访那崔女士。张继不在,崔女士只好闭口不谈,可证据确凿,推脱不了,只能动起了女人的手腕,怪声嗲气无理取闹。都是些惯常用在张继身上的伎俩,以往用在里屋还有几分功效,今天用在吴老身上,仿佛弹丸击阔海,微风动泰山。坊间传闻蒋总司令也得给吴老几分薄面,江湖上又总是谣传说吴老是那庙堂里的菩萨,管你是虔诚跪拜还是无理谩骂,总是一副仪态万方的模样。崔女士撒泼打诨到筋疲力尽,吴老却疾言厉色起来,气势恢弘,“辣手摧花”,打压了崔女士四个钟头,崔女士却一点也无悔意。
张继是面子上的人,回来后恭敬地去拜访吴老,把所据事实,供认不讳。只是拜托吴老同石曾先生不要过问此事,话语中有诚有谬,最后还说了好些李玄伯和易培基的不是。
这在司法上扰乱故宫的“陈平奇计”,究竟源起何处呢?原来,张继同夫人在南京纠集党众,那郑烈信誓旦旦,为泄张先生的私愤,愿意刀山火海走一通。正好当时故宫里有尹起文这个奸细可做内应,这场“特洛伊木马”戏就唱起来了。起初也是无从下手,直到尹起文想起处分物品折扣的事,事情才到了今天。
原来秘书长李玄伯为了处分物品多销起见,运作了一个折扣的办法,规定绸缎皮货,凡是购买者耗资2000元以上可享受七五折的优惠,3000元以上者可享受七折优惠。秘书长自己起先是买过200元的货物,后来又买了两千五六百元的货物,按照规定第二次应该享受七五折的优惠,可尹起文脑袋活呀,机灵呀!他跟玄伯说:“不如再买200元的货物,这样同上一次的合算起来就可以享受七折的优惠了。”玄伯一想也是,这样反而可以省去200元,何乐而不为呢?就照着办了。而那天不是正常发放货物的星期日,是特例的星期六。
那朱树声又去哪了呢?“平楼茶肆风云变,一山还比一山高。”张继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南京行政院的院长汪精卫。当年易培基、汪精卫同侍于国父孙中山,两人政见不和早已有积怨,今天汪精卫自然站在张继这一边,通力去搬倒易培基。吴老和李老的电报一到南京行政院,汪精卫看到后并不知道蒋的立场,害怕蒋站在易的那一面,到时候扣留了朱树声不好收场,所以火速拍去电报,叫朱树声逃了。同时又一想万一证人尹起文被扣也不是好办的,就又追发了一电,可朱树声逃得太快,电报到长安饭店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最后这封电报落到了吴瀛的手上。易培基后来又派人到南京把以往汪精卫同朱树声的来往电报,抄出来两封,同最上面的那封“蒸”电,一共三封,其中一封是“庚”电,另一封没有日期,推算应该是“佳”电。内容是“秘书长李玄伯的嫌疑重大,应该立即逮捕”,还有就是“案件可以交由北平地检厅处理”。
依照电报上的说法,果然不久案件就交由了北平地检厅处理。地检厅的检察长祁谨庵同吴瀛是朋友,案件到手之后想息事宁人,一直拖延怠慢以为可以不了了之,可是打错算盘。以崔震华为代表的政治团体,集体排挤易培基,就是这场官司的实质,祁谨庵在工作上同故宫常有瓜葛,又不好厚此薄彼所以凡事当拖则拖,天地可见的一片好心肠,只可惜人心不古,最后案件又是一个“悲哀”收场。
此事闹了好久,秘书长李玄伯心灰意懒,自动辞去了公职,淡出故宫的工作。易培基也不能再忍了,通过行政的途径,反过来控告崔震华及郑烈,向中央监察委员会、行政院、司法行政部提呈,也在各报纸上发布了反攻的消息。
可是这样的反攻却得不到什么反应,对方的实力是又硬又臭,事实也是不容揣测的事实,作为南京行政院院长的汪精卫,在这次肮脏龌龊的行动中,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他一直在背后垂帘听政,而且搞得案件从头至尾魅影重重。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即便是看在眼里的事实,也会变得血肉模糊,所以爱莫能助之人只能为培基扼腕叹息。不论是司法上还是行政上易培基都休想占到半点便宜,最后竟被逼到绝路了,外面也有人造出谣言来说易培基送了大量的成扇给张学良,墙倒众人推,当然只是谣言,成扇是属于古物馆的,有人追问馆长马衡,他却说:“不知道!”真真的是朋比为奸,最终易培基含恨辞职。
10月15日,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的议案上赫然写着:“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辞职,以古物馆的副馆长马衡做代理院长职务。”
当时易培基反诉案,见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10月18日《申报》。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故宫盗宝案真相。当时读书人要面子,一个尊严可比得上一身性命,易培基更是不甘遭此玷污。反诉案就是在这样情况下不得已的维权行径,维权维的什么权?谁又是真的有权?混乱杂糅一团一团的迷雾,易培基真是苦不堪言。这个徒有其名的荒唐糊涂的目无王法的案子,羁绊了易先生后半生,到1937年易先生逝世,故宫盗宝案已经扩至第六案。为此易先生潦倒清贫,处处碰壁,常常是遭人指点,挨人诟骂。百姓们当然是天真无邪的,报上怎么写外面怎么传,他们就信以为真了,只是可怜了易培基的一家。易培基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嫁给李玄伯的,他们翁婿生活在一起,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由古拔路迁居到西爱咸斯路,后来改为永嘉路。一路迁家是躲人言语,藏匿终不是解决的办法,我们中国人倘或是遇到大不顺、大不惑,神明无以庇佑,世界无以洗脱,唯有去一死以告众生,这样易培基至死也未能鸣冤申雪,含恨而终。幸遗妇并未寡居,仍同女婿玄伯住在一处,玄伯胆小,害怕敌人再来纠缠,将易培基生前残著、手稿、资料、照片、往来书信皆付之一炬。这真是大逆之举动,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黑白一旦颠倒就再也没有救起来的可能了。
马衡刚刚上任,就对故宫做了一个底朝天的革新。院长职务交接的当日,有行政院派来的监交委员北平市的市长袁良先生,故宫自上而下的要职除去古物、图书、文献馆的馆长之职没有变动,其他包括款项、账目、文卷、用品等统统换人。行政院也对新领导班子的故宫下达了指示,因为易培基一案的影响,行政院要求故宫对所藏文物一一点查。在此之前张继夫人崔震华就对马衡说过:“台面的金制器物,珠宝一共26箱,迁运的过程中并没有搬走,而却私下里搬到了个人的家里。”马衡受这太后懿旨,动人费力地从上海天主堂街库房的3万箱文物里大海捞针一样一样地把这二十几箱文物掏出来,一一拆开点查,却丝毫没有问题。现在上面有令,张太太就更不依不饶,令马衡吩咐下去,故宫物品全部点查。
当时奉命在上海监察这二十几箱珠宝的是吴瀛先生和监盘员许家瀚。两人再接到命令,要对所藏所运文物一一点查,两位先生觉得马衡实在是奴颜婢膝,就同马衡对峙说:“马先生,请回张太太的话,你们自己查吧,我们不奉陪了,出了问题再说。”点查之事就此拖下去了。
故宫文物自永乐四年,明成祖颁诏迁都北京以来,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又从故宫成立之日起,工作人员夜以继日,凡账目、数目、不计其数。再一经南迁,若要彻底地点查真如天方夜谭。
虽然故宫文物彻底点查未得进行,可部分文物的清查还是照旧进行了。原本易培基一案是处分物品的舞私,后来直至升到侵占古物的程度,点查文物虽是张太太之命,却不是张太太之令,自有司法的渠道堂堂正正地进行,当时的案子已经交由江宁地方法院侦查,易培基、李玄伯双双躲在租界内,翁婿二人声明,只要郑烈回避就出庭受审。全盘清查那是不可能了,不过部分物品的点查已是必然,上面派了最高法院的检察官莫宗友主持,先从26箱珠宝开始。
点查程序十分烦琐,工作人员要按序依次报号、开包、鉴定、装箱,发现问题的文物由法院另封在一件箱子里。珠宝点查过后又是书画的点查,仍是原套路,只是书画的真伪并非真假的区别,要以原存于宫中并得清室印玺者为真。可是当时鉴定书画的是著名画家黄宾虹先生,先生以可阅故宫藏画,独揽专权引为平生所幸。所以情到深处不就事论事起来,就以真为真以假为假了。
黄先生一人本来捉襟见肘,而且书画真伪百家难辨,结果不出所料,黄先生有一个错误,把“马麟层叠冰绡”的珍品划为伪品一列,被法院封装起来。民国二十六年第二次全国艺术展览会时,故宫同人费尽心思才特别商请成功,从法院的封装中提出来展览,会后仍被法院封装,由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次案件还平白牵扯了许多故宫里的好人,其中萧乡沛、刘光锷最令人痛心。萧乡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巡捕房来要他的人,他一个人窝在卧室的佛像面前祈祷,他心地纯洁并没有诬人、陷人的心思,平白就受了牵连。那时候民国政界之黑暗,其间的官员如一丘之貉,荼毒百姓与无辜此可算一例。所谓政治就是上可做格杀的大计,下却要受被格的耻凌,所有荣耀光芒又归于上方,与下方无关,注解论曰之为“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萧乡沛先生是秘书处的科员,受牵连的缘由,是当时他负责装箱,在一个宫殿里看到一个官帽,帽上有一颗明珠,价值可观,萧乡沛以为官帽破旧又占地方,不如只摘了珠子装在箱子里。这次提审他,原是法院在北平检察时发现官帽上不见了珠子,经查明是装箱运走了,在法庭上法官问他为什么要拆下来,萧乡沛回答:“组长自有权衡。”结果这一句话,他被判了破坏文物的罪名,蔫凄凄地下了大狱。更惨的是他的妻子带着孩子赶到镇江,住在监狱对面的茶楼里,日子一天一天地耽搁下去,最后茶费旅费一无所有,好好的一个家庭就分崩离析了。此事系民国政界之黑暗,荼毒百姓与无辜的第二例。另一位刘光锷先生更是受了不白之冤,案件发生的不久前,刘光锷先生托人找关系进到故宫来,刚进来屁股还没坐热呢,正赶上古物装箱迁运,他当时就在秘书处任职,自然也要参加。易培基一案他受到牵连,算了算他工作的日子还没有在法院的日子多,最后这位刘光锷也被判刑了,而且还是同故宫盗宝同根同源的大罪,真是冤枉,此系民国政界黑暗,荼毒百姓与无辜之三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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