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某茶楼的二楼,四奶奶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只手擎着半壶白酒。时值午后,阳光陡陡地斜入,弥漫在屋子中的灰尘被照出原形。四奶奶解开两颗袄上的扣子,粗鲁地往外一拽,散了散闷在里面的热气,半个土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一个粗臂大汉满脸络腮胡子坐在对面,左边是个年轻的方寸平头,脸色糙黄,像一个熬过冬天的番薯,右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只是叼着烟斗,眼睛耷拉着仿佛失重的水滴。他们迥异的神态上都不留一丝的善意,桌子上被毫无规矩可言的方式,扫荡得一团糟。
四奶奶朝着嘴的方向扬起酒壶,一半的酒洒在身上,咳了咳说:“老二你说成不成!”眼神笃定盯在番薯皮脸上。
番薯皮白了一下眼,眼光落在滴满酒的四奶奶胸脯上:“他妈的!这可是掉脑袋的活!”
四奶奶没迟疑:“你他妈想装?”
番薯皮一笑,双手交叉一拍,飞起两粒花生米,一只落在嘴里一只丢在外面。“屁!干他娘的腿!”他说。
“三结巴你呢?”四奶奶把酒壶立按在桌子上,眼睛瞧着对面,
“要做做做做就做皇上,要日日日日就日娘娘!”络腮胡颟顸一笑。
四奶奶一笑复又问向叼烟斗的:“你呢?”
叼烟斗的闷不作声,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两颗子弹来,一长一短,长的堵头上有一点金黄,短的看不清。两颗子弹放在桌子上,长的立着,短的躺着。
四奶奶哈哈一笑,又倒了一壶酒,眼皮也不眨站起身咽下一串咕噜声“……盯准了都!”摔了酒壶朝楼梯口走去。
番薯皮做了个蜻蜓点水式,也摔了酒壶,转身取了挂在身后柱子钉头上的外褂,草草系了系走了。
剩下络腮胡和叼烟斗的,络腮胡说:“杨把头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指了指桌子上的子弹。叼烟斗的微微一笑,从腰间取下烟袋,捏出一撮烟叶来,大拇肚狠劲把它舔进烟斗里,划了火柴点了烟,吸一口深深地吐了吐,若有所思地说:“一长一短,一强一弱。一站一倒,一死一活。”
“鸡巴毛这这这这什么玩意儿?”络腮胡朝这边欠过身子,自己用手捋了捋胡子,又把沾在手上的酒抹在衣服上,眼睛里充斥着疑惑。
耷拉眼磕了烟斗里的烟:“……不懂回去日你的娘娘。”把烟斗装在烟袋里披着衣服要走。
络腮胡跟在后面:“别地呀!说说,我都有些急了。”
“千古奇谈,不说不说!是非曲直,莫了莫了!”叼烟斗的仍朝楼梯口走去,
“妈的!”络腮胡追上去狠劲踹一脚,“咣当”一声,没踹上却踹在楼梯的扶手上,楼下的小二听见了,仰着脸问:“客官您吩咐!”
“你妈的。”络腮胡大喊,那叼烟斗的已经走出茶楼的大门了。
这些余党妖孽,都是匪首,七年前,这伙土匪的头叫刘万虎。刘万虎生着手指粗的黑眉毛,人称刘一眉。地主出身,家中排行老四,有不成气候的兄妹三个和一对昏聩得可以的父母,成匪后也有叫他四爷的。刘万虎早年温书习武,勤恳上进,是十里八乡的少年楷模,后来家道一落不起。他不甘清苦的生活,据山称王,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慢慢地有了起色,也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了。那正是国家混乱战事不断的时候,刘一眉这样的地痞无赖兴风作浪,无人问津,任其自由滋生,不断壮大。可惜刘万虎不争气,两年前劫一伙淮北的商贩,得手后大喜忘忧,被当地的警察放了黑枪,也是他命短正中肺叶。刘万虎少年习武过力,肺气不足,这一伤不到三天就一命呜呼了。手下的兄弟们敬重刘万虎的为人,虽然人没了,可伙没散,众推了刘万虎的老婆李木英坐第一把交椅。李木英不习惯大家直呼她大名,改了规矩叫她四奶奶。四奶奶上来后真是英雄本色气概非常,早早地就把手下的兄弟们治得服帖了,又生了天谴的美色,吹了气的奶子,有手托着的屁股,有不服的兄弟也被迷得三魂丢了六窍。这“奶奶帮”远近驰名,这次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冲着那两列北平来的火车。
徐州驻军司令部的徐参谋徐谦民,跟四奶奶有肉体上的买卖,两个人常常苟且到一处“兴风作浪”。几天前两个人在酒楼的阁子间里幽会,徐参谋吃着四奶奶胸前的豆子,手在四奶奶的裤裆里抠弄,正不亦乐乎呢。
四奶奶抽着烟问:“最近有活没有?”
徐参谋含糊着:“……有列火车要来。”埋着头在四奶奶胸前。
“起!什么火车?”四奶奶拽出徐参谋的手。
徐参谋把中指在褂子上面抹了抹说:“北平出来的两列火车,好像里面都是宫中的宝贝!”(www.daowen.com)
“干什么的?”四奶奶一下子来了精神。
四奶奶掐了烟用力捻了捻,褪下裤子伏在床上。此时屋子里的帷幔跳起欢腾的肚皮舞,隔壁能听见鲜明的打击乐,送茶水的店小二都疑神疑鬼地放慢了步子。
“喝!喝!南京方面的密电,各关卡以及沿途都有当地的部队护送,是块烫手的山芋,不容易吃。喝!喝!”徐参谋吃力地说。
四奶奶若有所思,潮红了脸。忽然咧起嘴巴猛地叫唤了几声。
徐参谋招架不住,身子僵直了败下阵去。
屋子中间立了个残羹冷酒的方桌,桌角的凸起处脱了三块铜钱大的漆皮,两把泛着油光的手枪,拥着相依相偎的姿势躺在那儿,一把坠着红绸的穗子,荡着十足的娘儿们气。
四奶奶随手掳过徐参谋的衬衫,翻起来瞧了瞧,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塞在裤裆中间,利落地擦了擦,扔到床上,提了裤子插上抢,扬长而去。
那徐参谋缓过劲来,一脸的不痛快。“娘了个×。”又对着门口大喊:“捅了娄子别他娘的说认识我!”
一晃儿酒楼的约会,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几个小时,四奶奶约了同道的几个老相熟,在一家茶楼,密谋劫这“生辰纲”的大计。四下里商定了策略,人手倒是不下一千,都是往日出生入死的好弟兄。这是个肥差需要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弄不好小命也要搭进去。发了誓喝了壮行酒,密定了时间就匆匆地散了。
散会时正是日头斜在四分之三的天空上,四奶奶骑着枣红的高头大马,一路踢踏踢踏地奔回寨子里。孙三胖子倚在寨门的松木架子上打盹,听见马蹄声受了一惊,手摸着腰间,贼眉鼠眼地乱瞧,刚要喊号子,看是奶奶回来了,机敏地撞开寨门。四奶奶跳下马,钻进三间木房的打头一间,孙三胖子紧跟其后。枣红大马转了两圈后去找水喝,缸碴子底儿倒是有口浑浊的水,枣红马嘬了一口,仰着头打出一连串的鼻喷。
木屋很矮,跳起来足可以撞到头,光线不够靠两个油灯撑着,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子发霉的酸臭味,四奶奶从一片狼藉中拣起一个空碗来,四下里找了找没有水,把碗一扔喊了声:“叫他们来!”
“得!”胖子道,钻出屋扯了脖子高喊:“呜……收拾了……吃肉啦。”
陆陆续续十几个人闹吵着奔来,在大桌子边上参差地坐了。四奶奶脱了外衣捆在腰间,露出汗透的坎肩,把腰间的枪翻着扔到桌子上,从桌子下面摸出六寸长的匕首,却把自己盘在后脑的头发撕开,向前面捣了捣抓住一把一刀割了,攥着头发说:“后天的这一遭谁跟我走?”“哈哈哈……”一阵大笑,四奶奶瞪着充着血丝的眼睛,“哦吆!嫌弃老娘这奶子大拖累你们后腿不成?”“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哄笑。四奶奶咬着后槽牙:“啃不啃骨头!”有人油嘴滑舌起来:“是奶奶的胯胯骨吗?”四奶奶背过身去脱了身上汗透的坎肩说了句:“放你娘的屁!”转过身挺一下胸上刺着猛虎下山的红粉兜肚。
“四子去收家伙,叫弟兄们把肚子都给我填饱!”
“三胖子和小六明天一早过去摸一摸。”
“其他的回去睡老婆等着门口系红条!”
是日,四路匪众向着徐州一带窥伺,举动虽是轻手蹑脚,可仍不免拖出尾巴,南京方面的密电早早发过来。徐州城防司令部,派重兵在沿铁路一带巡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必杀鸡以儆猴。
正是两列运送故宫国宝的火车路过徐州的前一天,四奶奶领着十几号兄弟,在沿铁路一带预选伏击地带,事有不巧,正好遇到司令部的巡查部队,两下交起火来。那是一处密林掩映的宽阔地域,一棵百年老树横在路中央。当时四奶奶骑着枣红大马,正春风得意着,忽一声枪响子弹擦身而过,红马受惊扬蹄乱跳,其他土匪也是手足无措慌乱起来。继而,风驰电掣,枪林弹雨,四奶奶已经被掀下马,领着十几个兄弟勉强爬到老树下。络绎不绝的枪声从林子里传出,那子弹像着了魔似的漫天乱串,尽管大部分飞去了九霄云外,可仍有部分砸在地上犁出一道道的沟痕。有人中弹滚在地上嘶叫,鲜血慢慢润湿了整条大腿,大家都乱作一团。四奶奶把手抬到老树的上面,对着外面猛放一阵子抢,大家也跟风似的抬手放枪。渐渐的枪声稀疏了,四奶奶用眼神示意三胖子,三胖子会意,抬了一下帽檐拱起身子来,头刚送出老树的边就被飞来的一颗子弹卷去了帽子,胖子啊的一声瘫坐在地,一动都动不了了。两下僵持不下,眼见着太阳落了山要看不清东西了,彼此喊话又都听不大清楚,只能瞧着时机放几声冷枪,警示一下对方不要轻易靠近。九死一生终是一桩考验,已经有匪徒忍不住要喝下那孟婆汤了,拔腿就是跑,结果被随即而来的子弹掀翻在地,打成筛子眼。太阳都被这阵势吓到去蒙头睡觉了,夜越来越深晃在眼前的人已经分不清面孔,四奶奶带着剩下的几个弟兄朝着背枪的地方爬去,爬出有几十米的样子,四散而逃。却没有听见一声枪响,也不见有追兵。原来巡查队见两下僵持不下,早早地撤了。那天略有清风树林里沙沙的声音不断,四奶奶们受惊不小,自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草木皆兵,趴在地上挨到了大半夜。
回去后,有人连拍桌子骂娘愤恨不已,奶奶帮的帮众们挤在一堂,扬了刚刚温过的酒在地上,祭奠那些没了小命的兄弟们,吩咐了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其他三处报信。剩下的开了一个“土匪阵前临时大会”,会后一致决定:“政府的阵势叫人闻风丧胆,当不该以卵击石为妙,仍本分地干些打家劫舍的窝囊活好。”其他三处望这肥肉虽垂涎欲滴,可投鼠忌器害怕砸了自家的买卖,所以消息一到刚刚垒砌的阵势就瞬间土崩瓦解了。四处匪众化整为零,掩映在群山密林之中,点缀在闹市沸巷之尾。来的时候不过一席酒,走的时候不过几尾枪。
劫宝之事虽然最后未成,可是助长了窝匪强盗的歪风邪气,四奶奶起兵劫车一案,徒增了故宫同人的竭虑。吴瀛先生的《故宫尘梦录》里记述了这一段经过,寥寥数笔足以演绎得惊心动魄了,“路经徐州一带,时有匪众出没,风声甚厉,据说有劫车的企图,他们都以为两千多年的一切重宝,平素在皇宫来不到人间的,这番集体出来,当然是一个值得动作的事!据报在前一天的晚上,已有一千余人在徐州附近向车行驶地段窥伺,被地方军队发现打了一仗,匪众知道劫宝行为泄露了而且官方有备,所以退去,我们自然格外兢兢。因为绕道陇海,又不得不多走一天,到第四天方才到达南京下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告一段落了。”
这列火车是蹚着即将燃起的战火前行的,每有夜间遇到重要关口,都要按着行军作战的规矩,熄了灯悄悄地溜过去。遇到易有伏兵的山林荒丘,整个押运队伍都异常地紧张,警卫队长每小时三次跑到吴瀛先生那里请示,而且重要的人员晚上都要和衣而卧的,没有人舒舒服服地睡过安稳觉。押运也是一场战斗,只不过没有血雨腥风而已。所有人的想法都是怀揣着炸弹跳火坑,祈祷着会相安无事。吴瀛先生常常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车窗前,望着急速而退的铁轨,独自发愁。铁轨蜿蜒而细,路基历历可数。双轨扶着山脉而来,在远处的丘陵处消失,仿佛一条舞动在空中的马鞭,正酝酿着向前方甩进。更远处的山峰重峦叠嶂起来,光秃秃的不见葱郁青翠,此也映衬着故宫运宝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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