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1月,故宫博物院向第一批文物押运员及有关负责人下达命令,带好随身衣物,明日装车起运。翌日清晨,清冷的故宫里静悄悄地来了好些身负包裹的人,他们像是要临阵的将士。9点多运送文物的汽车和木板车陆陆续续开进故宫,一阵忙活后文物装好了,但却迟迟得不到出发的命令,直到天黑,仍然没有消息,最后得到消息是卸下来重新入库。于是又忙到半夜,大伙都有一种丢了东西似的失落感。也没有办法回家了,只好分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同人们大多集中在一间办公室里,闲来无事,聊起了宫里一直流传的故事来。
故宫的深墙大院,可不是笔下写的轻快,驻足久了常望去宫墙上的天,恍惚自己就要被压在层层拔节的宫墙下,继而做了院里的游魂野鬼,却怎么也找不到投胎的路,整日整日地游荡其中,看着来来回回穿梭的宫女官臣,听着凄婉的悲泣和奸诈的狞笑。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对月长啸,那些起夜的人或做更的太监,看着也并不为你所动,甚至表情也是僵硬得毫无一丝的生动。
大家挤在一个办公室里,木棱窗的外面一片漆黑,屋里明着昏黄的灯,有人坐在凳子上瞌睡,有人挤到桌子上打盹,有人则干脆倚在桌脚。
“你们知道雨花阁的四条龙吗?有一条被锁链锁着!”有人说。
“知道。”有人接过话去,“前几年《顺时天报》征稿,要一篇有关龙的故事,我就写了一篇《故宫龙记》寄过去,果然发表了。”接着说:“有一天晚上,云里雾绕的,漆黑又幽静,雨花阁的一条大龙,下到皇后院中的大缸里喝水,被皇后看到,还吓了一跳呢。”说话的人煞有介事。“杯弓蛇影吧!”有人嚷着。“皇后的侍从们惊坐在地,只有皇后转惊为喜,上去请安。”他得意地接着说。大家伙抖擞了精神仔细地听下去。“那龙看见众人后翻腾着回到了雨花阁,以后经常幻化成人形与皇后私语,每次幻化都是青衫白褂,宽带束腰,玲珑配饰样样俱全,怎不叫一个帅字!天长地久,皇后生情,人龙便缠绵在一处。”“真的假的?”有人疑问。“当然是真的。”说话的人信心满满。“那皇后怀了龙胎,被真皇帝发现,命人把这龙锁起来了,就是现在雨花阁上那条被锁的龙。”说话的人忽又嬉皮笑脸,大伙都当是听了一个笑话,一哄而笑全无困意了。
一位附和着说:“故宫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怎么能没有龙迹呢?有一天下大雪,雪后我们出来做事,进了内右门,看到雪地上有一道凹痕,既粗且长,你们猜这是什么东西?有人说是蛇爬过了,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冬季蛇都冬眠了,我断定,那必是龙。”“去!毫无根据,胡说八道。”大伙略带嘲讽地回敬他。
另一位又说:“宫里的龙鬼传说,大家听听就算了,没有什么根据。唯有消防队员遇狐的事,是千真万确的。”
有人忍不住:“别又是一个怀了狐胎的什么吧?”那边一个帮腔的说:“怎么是怀了狐胎,是让狐狸怀胎吧!”大家又一阵哄笑。
那人接着说:“这大事你们没听过?消防队的一名队员,一个小伙子,夜间站岗,在文渊阁门前的台阶上看见一只黑色的狐狸,他当时正哼着小曲,那狐狸并拢了两个前爪,向他作揖。这消防员觉得好玩,上去哄了几下,狐狸没走,于是想找块石头砸它,可是附近没有,这时灵机一动,解开裤腰带朝着狐狸撒了一泡尿,那狐狸果然就跑了。狐狸跑后他觉得自己脸上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一巴掌,也没在意,第二天肿起来了像个馒头。四处求医问药不见好,有人说你这是得罪了狐仙,赶快去烧点香纸,求求狐仙。可一想宫里连烟都不让抽,更何况烧东西呢,怎么行得通。又忍了几天还不见一点好的起色,这孩子他妈急了,领着孩子直接找到了易院长,哭得稀里哗啦的,易院长看她可怜,就吩咐两个人提了水桶跟去,万千小心,香纸烧过了,又在那狐狸作揖的地方磕了头,你们猜怎么着?回去后这小伙竟然真的好了。”
说话间咣当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大家都惊住了,一动不敢动。“不会是狐仙吧?”有人捏声说,年龄稍大点的为了在这帮年轻人面前摆出阵势,故作镇定地朝门口走去,推开门探出脖子,猛地又收回来喘着粗气:“快!快!”这下可把大家吓到了,你一言我一语,那推门的忽然绷不住表情,指着屋里的人哈哈大笑:“一群胆小鬼!”年轻人诅咒要把他撕烂,大家闹成一团,不觉天已经亮了。
紧张的气氛随着天亮散去,大家各自回家睡觉。文物南迁北平方面的阻力实在不小,这一次是嗅到了火药的味道,不敢轻举妄动,故宫也不能担这风险。
第一批文物起运的日期等待商榷,院长易培基亲自密电行政院以及沿途经过的各地方军政长官,要求派队保护。周肇祥的事闹扯得不小,易院长也是放在心上,打了一个电报给行政院说明情况。宋子文亲自致电北平当局,一方面密说周肇祥如再有举动,派人抓了。另一方面做一份声明,声明表示北平故宫的文物是属于全中国的,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无权动用,可是战火将近恐有闪失,现在暂时南迁,等到北平安静下来仍然运回,时时都不耽误。这一封电文发至北平各部,报纸也有专栏的声明,算是政府给北平文化界和百姓的一颗定心丸。最终文物能安稳地南迁,那也是故宫全体同人的精诚所至,只是他们没法预见以后的艰辛,也没法知道这只是故事的开始。
密定的南迁路线是由平汉铁路转到陇海铁路再回到津浦铁路南下,这样可以避开日本人在天津站的袭击。警卫方面故宫博物院花钱雇了东北宪兵100名,本院的警卫也有若干人随行,可确保万无一失。
周肇祥对于文物一事,真是不依不饶。仍然是每天上街演讲游说,巴不得全城的市民都起来反了。可是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再怎么用功也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那一天周肇祥刚刚在外面跑完,身上的汗还未消透,正脱了长衫坐在家中的摇椅上歇息,两个警察到家中来访。
那其中的一个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周先生吗?”
“正是我。”周先生说。(www.daowen.com)
另一个倒是没说话,走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周肇祥原地转圈,一头雾水。
“你们干什么?”周肇祥急了。
“拿你走!”一个警察说。
周肇祥不依与警察厮打起来,被两个警察强硬地押到局子里。被拖出院外还在叫喊:“我犯了哪家的王法!凭什么拿我!还有天理没有!”这些话像是小丑的台上戏文,不是他的演说,可见文化人也有慌了神的时候,慌了神也同平常人一般连求饶和撒泼的劲都是如出一辙。
那一时期故宫的空地上都摞着木条箱子,一排一排地码在那儿,像是无线格子上的乐符,谱出来的曲子能和声唱出离别的悲楚。常常有人伏在箱子上目光呆滞地遐想,似乎那要远行的朋友里有特别不舍的一个,或许有一件宝贝的铭文花色让他浮想联翩,更或许他情感的坠升都已经凝进一件件国宝涩冷的身体里。总之,那树下阶旁总是免不去几摞寂静无声的箱子。有几棵秃颓树被箱子依偎得踉跄了身子,瑟瑟地将要折断,却从来没人去挪一挪箱子把它扶正。青砖上划着木屑的擦痕,各馆的库房中都狼藉苍凉。匆匆的行人夹带起的花絮仍在空中无规律地飘着,久久不能落定。大殿正堂上高高悬挂的漆金大字,乌涂得像是附着了一层油渍。缺油的门轴每天从早叫到晚,故宫啊!故宫!神武门大缸的绿水里积了两寸后的腐叶,护城河南岸的苔藓也剥落得斑斑驳驳。从来没人为这些事情发过愁,这本不是值得一愁的大事。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2月4日,故宫得到确切的起运通知,2月5日夜间装车,2月6日正式起运,第一批文物在文件上卡上待发的戳子,吴瀛做总押运官,其他各馆还有同行的工作人员和保卫人员若干。从故宫到车站的这段路,一律用木板车托运。因为有过装汽车的经验,汽车装起来实在麻烦,并且声势过大危险系数较高,木板车整齐而且相对方便。至于为什么夜间装车,因为毕竟唱反调的人还存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稳妥起见采用夜间装车。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夜间北平市里比较安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便于警戒;车站方面夜间没有来往的客车,闲杂人较少。
2月5日夜,凉月当空,风圈泛着浅黄,待装的木板车杂乱无章地停靠在故宫太和门前,三三两两的推车人聚在一起窃窃耳语。故宫博物院与古物陈列所的墙上被开凿出一个两米见方的门洞,神武门的外面也已经绰约有警察在巡动。夜深了,警察局打来电话,说外面已经戒严,车辆开始行动。木板车鱼贯穿出神武门,大木箱如鱼附水一样贴着木板车,沿街都是警戒的警察,不见一个行人和车辆。隔着街望,影影绰绰的灯光从民房中射出来,又隐约能听见几声狗吠和婴儿的断续啼哭。沿街一路到火车西站,木板车往复穿梭,闷沉的车轮磕着街石,像是有惊天的阴谋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师傅到了。”火车西站月台的防爆高压汞灯下面,一袭黑色长褂的男人伸手引见。
“师傅辛苦,车马上就要开了。”吴瀛伸出手去与黑衣人引见的师傅握了握手。摇了摇手示意黑衣人回避,又贴耳跟师傅交代了几句话,师傅径直朝火车头走去。
“顾师傅开了一辈子的火车,手法娴熟,吴先生放心吧!”黑衣人侧过身来。
“刘站长费心,古物非同一般,如要闪失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吴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呀!这一车的宝贝就是我刘某的命,我刘某舍着命也要保着它!”黑衣人笑着指了指火车,言辞凿凿。
“大丈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果真是为这一车的国宝送了命也算值了。”说话间吴瀛丢下黑衣人走出月台。
一个夜里板车队往复奔波,装好了整整两列火车。每列火车后面都挂有一节二等车厢和一节三等车厢,供宪兵总长、故宫的警卫人员和100名东北宪兵乘坐。两列车共21节车厢,其中一节为上等车厢,押运负责人和故宫各馆的工作人员乘在里面。其他一概为普通的铁皮车厢,每节车厢的出口和顶棚上都安着机关枪。守卫轮岗制,24小时待在车厢里,可谓枕戈待旦,为随时可能出现的情况做最充分的准备。出京城的这段路途有张作良的马队随车护送。
6日清晨,天空的风紧起来。两列火车从北平火车西站驶出,奔腾的马队在车辆两面扬起滚滚的尘烟,车上的机关枪像昆虫的触角在风中机敏地转动,汽笛声由近而远告北平而去。吴瀛先生肃穆地坐在车厢内,夹着半截香烟,烟火弥散。整个北平火车西站听不见一声告别,看不见一双挥动的手,一切都在无比的安静中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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