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蛇医季德胜，我便想起少年时代关于蛇药的神奇，说的是手持一粒丸药，毒蛇便不敢吐信子，调转蛇头，感到害怕，这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又听说季德胜，一般的毒蛇他空手便能捉住，对付较大的毒蛇也是用蛇药制服。人们对蛇的敬畏和蛇药的神奇功效，自然而然联系在一起。

旧社会的捉蛇人，手中有秘制祖传蛇药，即使身怀这种秘技也不为人们所重视，反而鄙视地称为“蛇花子”，季德胜就经历过这样的境遇。我于1959年10月进南通市中医院学习班，知道当时医院有两位国家级的专家：专治瘰疬的陈照和专治蛇伤的季德胜，他们都被聘为中国医学科学院特约研究员。

季德胜生于1898年10月18日，江苏省宿迁人，人们都叫他“季花子”“蛇花子”。父亲叫季明扬。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宿迁水灾，被淹后全家4口避灾流浪，贫病交加之中，母亲倒毙，幼弟夭亡，父子二人靠捉蛇卖药为生。1924年，流浪到江苏如东岔河镇，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父子俩在风雪、贫病、饥饿中挣扎，其父明扬突发伤寒，终因无钱医治亡故。临终前对季德胜说：“季氏蛇药有300多年了，我传给你是第六代。为了养家糊口，千万不要忘记这些草药，更不要轻易传给别人。”为了生计，他浪迹天涯，在崇山峻岭、江湖河汊，采药制丸，捉蛇卖药。48岁那年在苏州结识了身患残疾的根妹，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又辗转来到南通，蜷住在天生港附近农村的一间破旧不堪的不足10平米的土地庙里。白天到镇上或城里耍蛇、卖蛇药（一种各种草药手工研制的小药丸或者药饼，确有特效。所以后来由南通制药厂生产的季德胜蛇药，以药片形制装在玻璃管内，盖上木塞用蜡封口），他喜欢到南通十字街耍蛇卖药，因为十字街人多热闹。旧社会的南通有句俗话叫“十字街上人轧人”，十字街算得上一个市中心，但整个街面只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所以天天是“人轧人”，如逢节日庆典，便是水泄不通。季德胜的蛇药摊经常围满了人。因此，城里的人都认识这个“蛇花子”。

季德胜从一个“蛇花子”变成“特约研究员”，并且于1958年参加了全国医学技术革命经验交流大会（那时叫“群英会”），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还荣获卫生部颁发的“医药卫生技术革命先锋”金质奖章，被推举为省、市政协委员，市科协党委等职。这个重大的人生转机，应该归功于南通市卫生局，但关键的一个人是时任中医院院长的朱良春先生。

1952年3月，朱良春、汤承祖、陈继明、蒋仰三等在集体化高潮中建立了南通市中西联合诊所。1954年春，原联合诊所锐意扩大，在南通市仓巷29号成立南通市联合中医院，朱良春对散落于民间的医学人才情有独钟。因为他也经常走过季德胜卖蛇药的摊子，看到他手臂上斑斑伤痕，证明他被蛇咬几十回，外搽内服蛇药竟安然无事，说明确有神奇功效。他书面请示卫生局，说的是招聘这样的奇人为医院的特约门诊，以弘扬中医学。这一请示得到卫生局的重视，派主管医疗卫生业务的副局长严毓清与朱良春一行四人专门拜访季德胜，这真的有种“三顾茅庐”的重演。朱良春以他真诚的态度，以最优惠的待遇聘用他行使医疗职权，并且医院不收他一分钱的提成，作为联合中医院的成员，同样穿白大褂上班。季德胜为这些代表三番五次说教的诚心、善心、仁心所打动而欣然应允。

在后来的日子里，季德胜每次来院还给他招待酒菜，这种异乎寻常的待遇，有些同志不理解，私下里也有非议。朱良春院长于其中做了不少工作，用章太炎先生的话来说，有句“下问铃串，不贵儒医”。所以，朱良春看重的是季德胜不畏权贵、重义守信、治病救人的品格和精湛的医疗技术。后来还有治瘰疬（俗称“疬子颈”）的陈照和治肺脓疡（即肺痈）的成云龙，并称民间医药南通中医特色的“三枝花”，这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

初到南通市中医院学习的我，看到季德胜在药房门口与人谈心，个子不高，长长的脸庞，八字胡子，门牙被香烟熏得又黄又黑，眼睛虽小却炯炯有神。有同学指着说：“这就是季专家。”“什么季专家？”有位同学不懂。“就是季德胜呗！”说话声音稍大了些被季德胜听见了，他朝我们微微一笑。我们也会心地笑了。

曾经由院方安排请季德胜为我们上过一课，现在回忆起来季德胜还是相当健谈的，不过很难听懂他的话，因为他的话没有固定的语音，一会儿苏北他老家宿迁的话，一会儿浙江话、一会儿闽南话、一会儿广东话，说南通土话也只是半句而已。他讲的故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12岁跟他的父亲季明扬上山捕捉大蟒蛇惊心动魄的一幕，记不清是什么地方当地村民请他父子俩捉的，这应该是他人生价值中的一个亮点。

据季德胜专家的回忆，自他父亲过世后，即新中国成立前的25年中，他救治的蛇伤病人有2 000余人之多，对付蝮蛇（南通俗称“地皮蛇”）最为普遍，还有五步蛇、眼镜王蛇等咬伤，凡能答应救治的都获痊愈，遇有刚咬伤的病人，他竟亲自用嘴咂吸，将蛇毒及时排除，然后再施用自制蛇药丸内服外敷，外敷时与其他外科施药不同，创口部分留空便于毒液外溢，将蛇药研细后用清水调和敷至整个红肿部分，服丸药也按病情施用剂量，第一次必须加倍，是冲击蛇毒的剂量（季德胜蛇药片初始用药片20片，捻碎，用温开水服下），能达到救治的效果。另外，引流排毒也至关重要，一是将伤口扩创，尽量排出毒液，其次是根据咬伤的上下肢部位穿刺八邪穴（手指缝之间）或八风穴（脚趾缝之间）用消毒过的粗针刺入2厘米左右，以排除毒液，利于消肿。这些属于季氏的基本方法，在日后的科研和临床治疗中都得到充分运用。患者自救的方法是被蛇咬伤后尽快排除毒液，扩创流出恶血或用嘴咂吸，并使劲按抹肌肉，将恶血排出，并尽快到医院救治。(www.daowen.com)

须知道，被毒蛇咬伤的病人症状表现迅猛而凶险，初起局部疼痛，皮肤淤血、红肿，继而产生水肿，表皮光亮，触摸即痛；并且继发为神经中毒症状，眼睛视物模糊、视物增大、复视有眼睑下垂等症状，也有发热、恶寒、神疲关紧，偶见抽搐和神志不清，这些都需要临床对症治疗。汪昂《本草备要》有“蛇善行数脱，如风之善行数变”之说。当时季德胜蛇药的奇异效果曾引起南通地区和市科研单位，还有南通市卫生行政管理部门、南通医学院的极大兴趣，季德胜积极与南通市中医院合作，于1958年7月建立“蛇药蛇毒科研究组”，主要分为临床观察研究和蛇药蛇毒的药理、病理生化等方面的研究，季德胜专家理所当然为首席顾问，其后有科研报告，有关药理不可能做到详尽，因为季德胜蛇药是国家级绝密配方，只能对部分已经众所周知的药物进行药理和药效分析，还有就是药材原生药的鉴别，例如国医大师朱良春指出七叶一枝花与拳参应严加区别，不可混用。因为拳参的商品名称也叫“重楼”或“草河车”，与七叶一枝花（学名“蚤休”）两者虽性味相近，都有清热解毒作用，但是，拳参以治痢疾和肠炎等为其特长，而七叶一枝花则是清肺泄热，疗痈疽疔疮有显效。因而，对七叶一枝花的实验室研究别具意义。

说到原生药，季德胜专家一生倾注于此。新中国成立前他一大半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跋山涉水，到深山老林寻觅药材，他所知道的是土名，譬如半枝莲，据《中药大辞典》各地所载此药的异名就有20余种，季德胜叫“黄开口”，他请朱良春一起采药辨识，当朱良春大师端详这草药干品，觉得似曾相识，后来将实物带到南京中山植物园请专家鉴定和辨认，原来“黄开口”就是“半枝莲”，类似这种情况就有好几种，还有蛇药的配方，总得讲究个重量和配比，而季德胜完全是靠自己积累的丰富经验，他在各种药草中随手抓取。因此，季德胜蛇药在需要进行批量生产之前，有协助他进行文字和实物药材整理的过程，而这过程也是完全处于绝密的情况下完成的，除了季德胜有什么人参与只是永世之谜。有报道说，“季德胜蛇药”史上所罕见。有人说季德胜口述有药物37种之多，实际上这个数目，也可能是猜测，封存于国家绝密档案中，而药物的疗效才是核心问题。“季德胜蛇药”的产品说明可以公开的就是“七叶一枝花、蟾蜍皮、蜈蚣、地锦草等药味”，季德胜蛇药由南通精华制药股份有限公司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得成功，目前正申报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季德胜专家功不可没。

党和政府对季德胜的关怀也是无微不至的。我记得我与另一同学到城东南河沿他家中找他，季师母（当时我们这样称他的妻子）接待了我俩。一看他的家，最富“特色”的是空酒瓶与有酒的瓶，摆满了厨柜和桌板。后来只要想起此事，总感遗憾的是没有送两瓶酒给他喝（当时我们是学生，不懂事）。后来，因为季专家居住的地方小，为了让他有个宽裕的生活环境，迁住了陆家井35号，独门独院，五间大瓦房，庭院内还有葡萄架，供他们一家8口日常生活之用，这在旧社会只能是官绅人家的门庭。季德胜对此心怀感激之情。他说：“是共产党、毛主席才把我季德胜捧上了天。”

1960年夏，他真的平生第一次登上了飞机。事情是这样的：武汉空军部队飞行员名叫朱保祥，中尉军衔，因为到农村劳动，不小心腿部被毒蛇咬伤，住进武汉空军医院，经抢救数天，病情仍然没有脱离危险。8月28日国家卫生部急电南通市政府，请求救援。北京那边指派一架伊尔14专机从杭州转道到上海，一艘海军快艇从上海吴淞口到南通。这边南通市中医院接到通知马上给季德胜准备行囊。我当时在院部办公室，见工作人员从南通品牌大来服装厂赶制定做一套华达呢藏青色中山装，还专门买了一条中华牌香烟。可见医院十二万分重视，季德胜也毫不懈怠，准备了应用药品，飞行2个多小时，一到武汉便至病房，给患者施药，半个小时后，已经中毒三四天的腿部红肿开始消退，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朱保祥病情开始出现转机，几天以后完全脱离了危险期。这种化险为夷的神奇功效，轰动了武汉空军医院，轰动了湖北，轰动了全国，《人民日报》也登载了这一事件的通讯。

1961年秋，中国科学院组织了科学考察队，计划到名闻遐迩的渤海口附近的蛇岛考察。他们聘请了季德胜专家，主要了解蛇岛的有毒蛇和无毒蛇的分布情况，了解蛇在该岛的种类和生活环境。他的工作作风和科研精神都为所有的队员所折服，有的队员还开玩笑地说：“季德胜专家是我们全体队员的保护神！”然而不善言谈的季德胜，事后很少与人谈及，他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有的情况向上汇报都是科考队员的事了。

季德胜治病救人的精神是永以为我所纪念的，他逝世于1981年10月18日，正巧是他生辰的同一月日，享年整整83岁。季德胜蛇药是国家级的绝密配方，是国宝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从1957年筹建南通制药厂伊始，就将季德胜蛇药列入独家专门生产，至今不衰。

若说中医中药的伟大成就，响应毛泽东主席对中医中药的伟大感召，季德胜和他的“季德胜蛇药”成就为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不仅是南通人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

季德胜是一颗星，具体地说是“蛇毒的克星”。（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