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离开我们有12个年头了，他似乎走得匆忙，那是1995年9月30日，第2天国庆纪念都顾不上了。每当想起他的时候，老人家慈祥的笑容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微笑总是非常灿烂，以至于我不能抹去对他如此美好的记忆。他从医70年，他的品格和风貌一贯如此，他的平易近人的仪态，对我来说，从心底产生一种“蕴育”的意象。他曾教过我们中医基础理论，还有当时发表的关于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诊治体会；我在病房实习期间，他对病员的温存、体恤和细微，使我难以忘却，我始终对汤老有一种敬意，因此，他的去世使我对他产生深深的怀念。

在老一辈中，南通的习俗对中医都喜欢称“先生”的，譬如某人生病，别人都叮嘱：“找个先生看看去。”我的祖辈喜欢找“脉性好”的医生，“汤家老先生”就是汤老的祖父，是其中的一位，说明医生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我姨母是西医，护士长出身，新中国成立10周年我面临人生的抉择时，她支持我学中医，因为南通中医界有众多有相当名望的老中医，“汤老”是我对汤承祖副院长心底的昵称。

汤承祖老师（1907—1995年）

汤老出身于中医世家，他的祖父汤回春（1851—1938年）于清朝末年曾任通州（即南通市）州署医官。后州治改县，汤回春曾任县中医学会会长，著有《汤氏经验谭》。他擅长内科，妇科和外科也很出色，以用药味数少、力专效宏著称。他名重一方，桃李盈门，据《南通市志》载，其入室弟子70余人。汤老自幼受家庭熏陶，年方弱冠即随祖父学医，对中医典籍认知颇深，由于常年亲侍祖父，深得其医术精髓，且将祖父高尚医德视为医者的第二生命。汤老20岁以后开业行医，以其娴熟的理论功底和练达的祖传医术，得到病员的信赖和拥戴，70余年的医疗生涯，活人无数，他的名声在南通市几乎是家喻户晓，即在省中医界也是屈指可数。

汤老教过我们好几堂课，讲的是中医基础理论，他熟稔《黄帝内经》，经常结合临床予以阐发，他认为“《黄帝内经》的阴阳学说在生理、病理、诊断、治疗、方药各方面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在阴阳学说与肝、心、脾、肺、肾五脏的病因、症状、病理、治则与方药都有独到的理论和实践结合成功的经验。他长期细心观察和揣摩，临诊时能切中病机，获得疗效。例如，他根据《黄帝内经•素问》和《太平圣惠方》体会肝阳虚的病人会导致视觉、听觉的变化，而精神状态的变化则与肝气虚、肝血虚的“易怒”不同，而多表现为“易恐”，即平常人所说的一些“怪病”，例如30岁的妇女怕过桥、男子壮汉怕刀怕人、幻视幻听且疑神疑鬼、夜游行走数里、惊恐健忘、脑鸣头胀等，汤老采用温阳益肝或温补肝肾的方法，都获得较佳的疗效。他讲自己的治疗与收获，这些案例从不提及也不去批评前医用药的是非，他的儒雅大度，与人为善，堪称后学楷模。

汤老对病人总是怀有仁慈恻隐之心，对“发热”症状的研究情有独钟，他从《黄帝内经》《难经》《伤寒论》和温病学等历代医学典籍中全面认识发热的属性，他将传统医学理论中的阴阳、脏腑学说，仲景的六经辨证体系以及温病学说的营卫气血传变规律充分融合于临床实践，在发热的病因学中特别注重五脏都可病而发热，潜心于五脏“移热”的研究，他认为《素问•气厥论》是文字最短的一篇，是专论五脏六腑“寒热相移”，亦可以用今天的眼光来认识，理解为“并发症”。汤老建立“发热辨证的十四要点”和“治热十一法”，并且提出“高热患者中医护理的十点注意”。他在阴虚则热的审因和辨证有独到之处，厘清“发热并不皆作热因寒治”，建立除“以寒治热”外还有“以热治热，以补治热、以泻治热，也可以是以和治热、以清治热”等多种方法。汤老的“热论”独树一帜，他在临床应用上针对一些疑难病症的发热有妙招和高招，例如汤老曾诊治一再生障碍性贫血病人，此病在中医属于“血亏”，发热达38℃，中西医叠用补血其效平平，汤老针对病人“黄胖”等体征采用绛矾丸（何廉臣《重订广温热论》方），病情有显著好转。汤老于此产生“血亏”不一定专用补血药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医者要从既往史及家族史上做详细的问诊，从病因学上寻求血液病治疗最佳方案，并有更深入的探索。

汤老对湿温论治有全面的解析，治验硕果甚多，阶段用药十分精到，他认为湿温不等于西医所说由伤寒杆菌感染的肠伤寒，但肠伤寒可以用湿温的理论辨治。1946年，那年我6岁，父母双双失业，家父因劳累和饮食不当而感染西医所诊断的肠伤寒，起初当做一般肠胃不适，后竟高热不退，卧床不起，延请汤承祖医师诊治，当他看到我们的家境十分贫困，婉言谢绝了父亲给他的诊金，并且在病势危急的关头，详勘病症，细述医嘱，一丝不苟，硬是把父亲从伤寒危急症中解救出来。伤寒症恢复期更不容小视，汤老郑重关照饮食控制是一大关键，稍不留神会铸成大错，母亲后来告诉我，一天父亲吃金柑，为解腹中之饥，将一瓤金柑连皮带渣咽下，翌日汤医师莅诊时，搭脉之后严词问：“你吃过什么（损伤肠道）东西没有？”父亲忆起如实答复，再也不敢违背医嘱，一直到完全恢复，此间历时2个月有余。为报答汤老的救命之恩，父亲请人代书，母亲亲手绣白绫条幅匾额，作为答谢，全文如下。

先生家学渊源，医道精湛，悬壶问世，屡起沉疴，尤以宅心仁慈嘉惠贫病，诚吾通不可多得之良医也。今年夏仲溥病伤寒，同时家母又患气虚症，势均甚危剧。幸荷先生悉心调治，未几即告痊愈，感戴之余无以为报，用志数语聊伸谢悃云耳。(www.daowen.com)

承祖大医师惠存

丙戌六月徐仲溥谨上

这109个字，可以代表广大病员的心声，当时家母伏于绣绷，身怀三弟，靠一盏豆油灯，飞针走线地绣到深夜，我那时刚懂事，还不知母亲绣这个派什么用场，但对此我留下深刻的记忆，方知全家对汤老的感激之情。1968年，我已在海门工作，有人告诉我有个重症肠伤寒的病人，病情危急，海门人民医院请南通的一位老中医专家来会诊，谈到细节说专家反对医生挂水（即输液）。这个消息被我知道后，猜想非汤老莫属，医院距单位很近，一打听果真是汤老，但会诊已过，未及拜访他。治疗方案确定，医院采用汤老意见和处方，病人得愈。我对此的理解是，肠伤寒病人肠壁受损，受损部位相当微薄，挂水以后增加了肠壁的负担，是很不安全的。所以汤老的意见是对的。

汤老还擅长治疗肝病、心脏病、肾病、血液病等各种疑难病症，经西医确诊的疾病近50种。采用中医理法，如汤老取《外科全生集》代刀散意，创制“代刀汤”，方用黄芪、香附、当归、川芎、红花、木香、枳壳、陈皮、甘草治疗阑尾炎术后肠粘连，后又经辨证化裁治愈一妇女剖宫产后肠粘连，均有满意的疗效。汤老在中西医结合方面，提倡中医现代化，特别强调临床诊断，运用西医物理化学的分析手段和现代高科技诊疗设备。他常念“振兴中医”，他说：“不少疾病和症状，中医确有其独特的疗效，既要继承，更要发展和创新。要振兴中医，必须使中医现代化，这就要把中医理论和多学科紧密结合起来，加强横向联系，用科学的测试手段使中医广义的脏腑学说，其五脏所主、开窍等内在的联系做到有数据可查。”

汤老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历任南通市中医院副院长、南通市中医学会副理事长、江苏省中医学会理事，南通市中医院技术顾问、南通市中医研究所名誉所长等职。他是南通市第四届至第八届人民代表，1979年荣获南通市劳动模范奖章，1989年被评为南通市优秀共产党员。

汤老生平著述丰富，在省级以上学术刊物发表论文20余篇，并于1986年由江苏科技出版社出版专著《六十年行医经验谈》，这是老人家一生的经验总结，凝结了他60年的心血，其后的10年中他仍然坚持每周3个半天的专家门诊，还致力于中医研究所的中医学术的事宜，并发表《湿温诊治体会》《复发性口腔炎证治》等论文，真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今年7月是汤老100周年诞辰，他的恩德我永志难忘，写以上文字作为对他老人家的纪念。（20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