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哲学学说的先验论是理想主义的(idealistic),因为爱默生声言先验论就是理想主义,并且坚持认为思想是每个人的关键所在,是每个人要服从的舵手。但是这种先验论不同于唯心主义(idealism),因为它用的是直觉的方法而不是逻辑与论证的方法,而且它不是一种关于知识或实在的理论。先验论是浪漫的,因为它相信天性的无常,它喜欢矛盾而不喜欢系统的一致性;但是就它强调理智的力量而不是情绪、感情来说,它并不是浪漫主义。它在某种意义下是神秘主义的,因为它相信奇迹、灵感和忘怀入神(ecstasy)[2];但是远不能将它与神秘主义相等同,因为爱默生认为神秘主义冻结了想象力并把符号钉牢在单独的一种意义上。
好了,到底什么是先验论呢?一些人认它为“精神实在论”(里雷[Reley]《美国思想史》),一些人说它是表现为神秘主义形式的唯心主义(库克[Cooke]),一些人又说它是以浪漫主义的形式、文学的和通俗的表达而出现的诗化了的康德哲学思想。然而,总的说来,我们可以说先验论是一种自然哲学。因为虽然爱默生在许多来源中特别强调灵感,但他的先验论受到科尔里奇的《对反思的辅助》(Aidsto Reflection)一书的影响,而这书的理论是谢林(Schelling)的“自然哲学”最初阐述的。同时,我们在另一方面也可以称爱默生的先验论为灵魂或精神的哲学,因为他的全部思想都是力图回答这些问题的:什么是灵魂,它的功能是什么,它如何起作用,灵魂与世界之间、精神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爱默生的基本论断是灵魂或精神是最实在的,灵魂是最重要的。“灵魂不是某个器官,但是它赋予所有的器官以生机并运用它们。它不是某一种功能,比如记忆力、思维、同情心,而是象运用手脚一样地运用它们。它不是一种才能,而是一道闪光;它不是理智或意志,而是包含理智和意志的我们存在的背景。”他还说:“世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主动的灵魂。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受到阻碍,但每个人都有获得它的资格,每一个人都在自身中包含着它。主动的灵魂认识到绝对真理,并讲出真理、创造真理。”[3]另外他说:“灵魂限定了所有的事物。它取消了时间与空间。”[4]“启示是灵魂的展现。”[5]
于是爱默生用灵魂作为他全部学说的出发点。一旦他发现了灵魂,也就发现了自然和世界;因为对于他来讲,灵魂与自然是同一的,或者说灵魂、自然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侧面。在“论自然”一文中,他说:“自然是思想的工具,自然是精神的符号——特殊的自然事实是特殊的精神事实的象征。每一个被正确认识的对象都揭示了灵魂的一种新的能力。”[6]爱默生还一再说到:“宇宙是灵魂的客观化。”没有哪种自然规律是没有严格的科学意义的,只有精神的规律才是真正的自然规律。自然与灵魂、精神规律与自然规律是同一个东西。爱默生因而就把灵魂与自然结合在一起了。
但是这样的问题就要提出了:我们到底怎样知道灵魂和世界是同类的呢?我们怎能知道自然是精神的外现呢?什么是把灵魂和自然结为一体的推动的原因呢?爱默生的回答就是诉诸人的灵魂的直觉、天性或想象。
我们只有假设灵魂与自然是同一的,我们的知识方有可能。照爱默生的说法:“只有同类的东西才可相认识。他能认识它们的理由,乃因为他就是它们。认识的可能性就在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同一之中。”[7]
如果你问先验论者,我们是如何能够进行认识的,他就会这样回答:用你的天性、用你的直觉或用你的想象力;你能使一个事物观念化了,你就认识了这个事物;你能将你和某个对象同一起来,你就认识了这个对象。[8]
总之,对于爱默生来说,去进行认识就是通过直觉、天性、想象力去把对象观念化、精神化,去统一主体与客体。对于先验论者来讲,最高的知识当然是在一种忘怀入神的状态中获得的,这种状态就是在与精神世界交往中得到的神妙启发或升华的出现。[9]
至此我已谈到了爱默生的先验论的形而上学的方面,现在来考虑他的宗教观。爱默生是相信有神论(theism)还是相信泛神论(pant-heism)?对于这个问题,仍然存在争议。但是在我看来,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清除掉传统的上帝、有神论的概念,但还是把他划入泛神论者更接近事实。首先,因为诗人和先验论者一般都是泛神论者。爱默生能够从花朵、海洋及一切自然事物中找到灵感以作为探讨的素材。他的学说认为“自然是灵魂的外化”,爱默生的理论怎么会是宗教的一种理论呢?第二,爱默生常将自然等同于上帝,他平等地使用大写的“自然”这个词来代替上帝,有神论者是决不会这么做的。第三,爱默生在“崇拜”一文中说:“宗教现在或将来如要指导人们并付诸实践,不论它别的方面如何,一定要合乎理智,必然要有忠实于科学的精神。”[10]理智和科学的宗教一定是泛神论的,因为有神论几乎完全不能以科学来认识自身。第四,有神论者一般认为邪恶是一种幻影,但是爱默生不仅认为邪恶是真的,而且认之为一种善。他说:“历史的第一个教训就是恶中有善。善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但是有时恶是一个更好的医生。”第五,爱默生主张依靠自我的学说,即依靠自身、自觉、灵魂,而且他不主张人们依靠什么超自然的人格或其他什么力量。他看不起祈祷,认为祈祷就是通过某些外在的德行去向外求得某些外来的附加物,在超自然的和不可思议的没完没了的魔术中丧失了自我。[11]而有神论者则极为强调祈祷与皈依有人格的上帝。
总之,爱默生的上帝是自然与灵魂的融合为一。有时他认为上帝与自然是同一的,有时认为上帝与精神法则是同一的;而且,他的上帝是无区别地将善与恶都包括进去了的。最后,他坚持宗教应该受科学和理智的检验。因而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他是一个泛神论者,尽管我们可以在他的书中发现一些含糊的有神论的表现。
我们已对于爱默生的先验论的形而上学和宗教的方面有了一些概念。现在来进一步研讨他的道德思想。先验论道德论的全部体系都建立在“依靠自我”这个中心概念上。他对天命的反驳,他对自由意志的相信,他的宗教观,他的社会改革的理论及民主主义、个人主义的观念,都与他的依靠自我的学说有关。
依靠自我意味着相信自我的本质或本性、智慧或直觉。但我们怎样知道直觉是可依靠的与值得相信的呢?一个人如何能将直觉与私人意见、个人欲望区别开来呢?爱默生认为“有一个为所有个人共有的精神,这个普遍的精神是唯一的、最高的动因”[12]。相信直觉就是相信这种普遍的动因。爱默生还说到:“相信你的思想,相信在你心中的对你来说是真的东西对于所有的人也是真的。讲出你潜在的深刻信念,它就会具有普遍的意义。”[13](www.daowen.com)
于是,他进而说明依靠自我的优点与不依靠自我的危险。他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
(一)不可相信道德格言,因为美德是例外而非规则,我们必须做的都只与我个人有关,并非别人所考虑的。
(二)模仿等于自灭,妒忌是无知,快活来自依靠自我。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时,他就是宽慰的、高兴的;否则他说的和做的就会让他不得安宁。
(三)遵从习惯和传统就会丧失人格与个性。如果你干每件事时都遵从陈规旧习,那么人们就很难觉察出,严格讲来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去干你的工作,那么我就能了解你。干你的工作,你就能增强你自己。”[14]
(四)只有依靠自我方能摆脱千篇一律之感,并使得你从对你过去言行的尊崇中解放出来。爱默生说:“生活在新的一天中却要与以前完全一致,一个伟人也只会完全无事可做的。今天用尖锐的话说出你现在所想的,明天再用尖锐的话去说出你明天所想的,尽管可能与你今天说的一切相抵触。”可是人们可能要说:自相矛盾可能引起误解呀。爱默生答道:“苏格拉底、耶稣是遭人误解的,伟大人物总是要被误解的(To be great is to be misunderstood)。”[15]
作为一个热心拥护“依靠自我”的人,爱默生反对一切妨碍自我能力发挥的东西。他称祈祷为意志的不健全,称独断的教条为理智上的不健全。他要用他的依靠自我的学说来医治所有这些不健全。他甚。至反对旅行,他说:“迷信旅行是缺乏自学精神的迹象。”“旅行是傻瓜的乐园。”(不过他本人曾到欧洲去旅行三次。)他又说:“坚持你自己,决不要去模仿。”他有权威性的主张:“宗教、教育和艺术不应面向外部,而应面向内部。我们对这些外来事物的依赖导致我们对这些东西的奴隶般的尊敬。只有一个不要一切外来支持、独自坚持的人,我才认为他是一个有力的、优胜的人。”[16]确实,华盛顿宣告了美国政治上的独立,爱默生则宣告了美国理智上的独立。
另一件引起兴趣和注意的事是在爱默生的著作中,我们能找到许多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概念,这些概念预示了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和杜威的工具主义。爱默生赞赏边沁就如同他赞赏科尔里奇一样。对爱默生来讲,生活的目的就是得到权力、成功、富裕,善就等同于有用。“生活是对权力的追求。”[17]爱默生这样说:“工作就是胜利。无论何时,做了工作就会获得成功。”[18]“成功存在于对世界规律的适应中,存在于理智的和道德的服从之中,因为这种规律是理智和道德的。政治经济学实际上等同于流传给我们的《圣经》那样的一本书。”
爱默生重视财富,他说:“拥有财富就获得了进入各种最重要人物的大事业中去的门票。世界是属于那些有钱去越过它的人。”[19]“人是靠花钱才成立的,他需要富裕。”[20]
对于爱默生思想上的功利主义方面就说这么多,他的实用主义值得我们更多注意。他说:“自然是以效用学说(the doctrine of use)来教育人的;就是说,一个事物是好的仅仅因为它有用。各个方面,各种努力协力促成一个目标的达到,这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必需的。”[21]
“当我们运用各种手段的时候,我们的本性,天性就迫使我们重视目的。……那是一个好的开端,适合于达到目的并且拥有达到目的的手段。”[22]“在上帝那里,每一个目的都被转变为一个新的手段。”[23]所有这些听起来都象现代人说的话,我读它们就如同读詹姆斯和杜威的书一样,我奇怪为什么詹姆斯没有把爱默生而把皮尔斯视为自己名义上的先行者。因为皮尔斯主要是个数理逻辑家,他用“实用主义”这名词,目的是要使观念清楚明晰,他承认客体的真实存在。他不赞同詹姆斯对pragmatism这一词的解释和用法,乃改用pragmaticism去代替它。而詹姆斯用名词很随便,杜威的文章又较晦涩,也不符合皮尔斯观念明晰的要求。
爱默生还进一步议论道:“所谓好的就是有效的、有生产力的,能为它自己创造出房屋、食物和同盟者。”[24]“一切好的总是有再生产能力的。”[25]所有这些论述明确预示了詹姆斯的实用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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