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运动或思潮发展到最终阶段后,是不是完全的神秘主义,还有待观察。当一个人最早对一些词语进行解释时,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赋予这些词语任何含义。在我们眼里,神秘主义的终极目标是与以生命为表现形式的创造性努力建立某种联系,并最终与之建立某种一致性。这种创造性努力即使不是由上帝本身做出的,也具有上帝创造的性质。最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被认为是一个具体的个体。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本质特征,超越整个种群被施加的各种限制和束缚,并继续扩展其神圣行为。这就是我们对神秘主义所做的解释。如果我们问一下自己,神秘主义是否找到了自己的适用场合,并问一下自己它是否适合于某一特定情况时,我们可以自由地对神秘主义的用途进行设定。
至于普罗提诺是什么情况,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他被准许从空中俯视应许之地,却不能踏上这块土地半步。他几乎沉浸在狂喜之中。在这种狂喜状态下,他的内心感觉到,或者说他自认为其内心感觉到,自己见到了上帝,自己被上帝的灵光照亮了。但他没有超越这最后的阶段。他没有到达最终时刻。在这一时刻,一切思想都蕴涵在行为之中,人类将变成具有神圣意志的人。他认为自己已经到达了这一巅峰时刻:在他的眼里,再向前迈进则意味着倒退和下滑。这是他用少有的溢美之词表达出的意思。他的这些用词不完全具有神秘主义性质。他曾经说,行为是思想的弱化,这句话充分流露出他对希腊理智主义的忠诚。他甚至用一个显明的公式对其进行了总结。不管怎样,他都在试图赋予希腊理智主义一种神秘主义色彩。总之,从我们所认同的这个词的绝对意义上来说,希腊思想从来没有达到神秘主义这一高度。毫无疑问,在希腊思想中,神秘主义的端倪早就显示出来了。作为一种纯粹的实质,神秘主义曾经多次向希腊思想叩门。虽然这扇思想之门开得越来越大,却永远也无法满足神秘主义完全进入的需要。
在这种情况下,神秘主义和辩证法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异。这两者在很长的时间间隔内才会聚集一次。但相反,在其他情况下,两者则经常结合在一起。表面上,两者相互支持,而实际上,两者或许会不断地相互抑制。任何一方都在试图阻止对方走向成熟,印度思想的发展似乎就属于这种情况。我们不想对印度思想进行深入的研究,也不想从本质方面对其进行总结。它的发展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印度思想既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宗教。它随着时间和地域的变化而变化;它的表述语言晦涩难懂,即使对其有深刻了解的人有时也无法透彻理解其含义和背景。而且,即使我们认为有些用词的含义始终是明确的,或者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明确的,这些词语的含义也绝不会永远保持一成不变。但对我们来说,了解一下印度思想的大体情况就足够了。而且,由于要大体了解这一情况,我们也必须安下心来,通过筛选那些相互一致的线索,来对专家们所持的观点进行汇集和综合,这样,我们才很有可能不会出现比较严重的误读。
我们首先说,印度一直保持着与古代希腊类似的宗教信仰。上帝和灵魂所发挥的作用和其他地方完全一样。宗教典礼和仪式也非常类似。献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对神灵和灵魂的崇拜同样存在于婆罗门教、耆那教和佛教中。这些崇拜是如何与佛教等宗教教义融合在一起的呢?我们应当注意到,前来拯救和解放人类的佛教认为,神灵同样也需要被拯救和解放。因此,佛教把人类和神灵看成是相同的物种,他们要服从同样的命运法则。这在与我们所秉持的假说类似的信条中,很容易想象到:人类很自然地生活在社会中。作为我们所说的神话创造功能这一自然禀赋的结果,他被自己所创造的幻影人物包围。这些幻影人物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过着和人类类似的生活,而且与人类的生活紧密相连。这就是我们所认为的自然宗教。印度思想家是否从这个角度看待事物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任何越过世俗的城门,走向神秘道路的人,都会或多或少清晰地感觉到,他正在把人类和上帝抛在身后。这一事实使他看到,人类和上帝是相互交织、密不可分的。
那么,印度教按照这一方向向前走了多远呢?当然,我们正在讨论的只是古代印度教。我们只是单独考虑这一种宗教,不触及西方文明一直以来对它的影响,也不触及它抑制这些影响的冲动。因为,不论是静态宗教,还是动态宗教,我都在从其根源上来看这些宗教。我们已经看到,静态宗教曾被预示在自然中。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动态宗教是对自然的跨越。我们研究在冲动不足或冲动被削弱的情况下,它是如何跨越的。印度教灵魂似乎以两种方式向这种冲动努力。
其中一种同时具有生理学和心理学两种性质。它的最远古根源可以追溯到印度人和伊朗人分裂之前共同参加的一种神秘活动:他们都求助于一种被称为苏摩的令人沉醉的饮品。这种饮品可引发一种极度狂喜和沉醉的状态。这种狂喜类似于迪奥尼索斯的崇拜者们从酒中获得的狂喜和沉醉。后来,就产生了一套旨在抑制人的情感,麻木人的精神的行为活动。总之,这一套行为活动可以引发一种类似于催眠的状态。这些行为活动后来被系统化了,成为了人们经常练习的瑜伽。那么,按照我们对这个词含义的理解,瑜伽是否可被称为神秘主义呢?实际上,这类催眠状态中根本不存在什么神秘之处。但是,它们可以通过在这些行为活动中得到的暗示,变得神秘起来。或者说,它们至少对真正的神秘主义起到预示作用,并为其铺平道路。如果它们已经产生了幻影和狂喜,并因此而使理智的重要功能停止发挥作用,它们就很容易变成这种状态。它们的形式也往往倾向于被这些实质内容填充起来。这至少在某一方面,体现了这些行为活动的意义。这些活动在瑜伽中达到顶峰。这里,神秘主义只不过呈现出了大致轮廓。但是,一种更鲜明的神秘主义,一种纯粹的精神专注可以在其具体要素中,充分利用瑜伽,并在这一行为过程中,把它精神化。实际上,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瑜伽似乎成为了一种更加流行的神秘主义沉思形式,或者一种包含这一沉思的完整行为系统。(www.daowen.com)
我们必须按照个人的理解来确定这种沉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确定它与神秘主义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从最远古的时期,印度人就开始从总体上来对人类进行思考,对自然和生命进行思考。但是,他们的这些思考和努力,在经历了许多世纪以后,并没有像希腊哲学家们的思考努力那样,最终产生一种类似于希腊科学的适合于进行无限拓展的知识。原因在于,对印度人来说,知识始终被看做一种手段,而不是目标。印度人所遇到的问题是逃避生活。他感到生活是一种无休止的残酷折磨,但通过自杀的方式他却无法达到逃避生活的目的。因为在他死后,他的灵魂会被转移到另一个人的体内。这就意味着生活和痛苦是一种永恒的循环。但是,自婆罗门教开始,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通过严格克己来实现救赎的信仰,这种克己是对整个自我的高度专注和内在收敛。佛教对婆罗门教带来了新的转折,但是并没有使它发生根本性变革。最重要的是,佛教使婆罗门教变得更为复杂化了。到那时,人类的经验实际上已经表明,生活则意味着痛苦。佛教重新追溯导致这一痛苦的原因。它在人的各种欲望中找到了这一根源,在人们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中找到了这一根源。因此,通往救赎的道路也可以非常明确地被找到。
因此,婆罗门教、佛教,甚至耆那教都更加热衷于宣扬熄灭人的生命欲望。这种布道最初会使我们想到,这是对理智的呼唤。这三大教义的区别只是表现在理智被唤起的程度更高一些或更低一些上。但是,当我们进行更密切的观察和研究时,我们会感受到,这三大宗教努力宣扬和灌输的信条,绝不是一种纯粹的理智状态。古代婆罗门教已经到达了终极教义这样的说法,既不是靠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也不是靠认真研究得出的结论。这种说法存在于某种幻影之中;这种说法是由所谓声称看到过这种幻影的人传递下来的。与婆罗门教相比,佛教一方面更具有哲学的元素,另一方面它又更具有神秘主义的元素。它把人的心灵引向一种超越喜悦和痛苦、超越意识和理性的状态。一系列不同的修行阶段和一整套神秘主义原则把人的心灵最终引向极乐世界,引向人生在世时各种欲望的消除和死后因果业报的消除。
我们一定不要忘记,佛陀的使命根源于他在年轻时期产生过的一种幻影。佛教中一切可以用语言表达的教义都可以毫无疑问地被认为是一种哲学,但其根本实质在于超越理性和言语的最后启示。人要实现最终目标这一信条在逐渐接近,最后会突然实现。人的痛苦终于结束了。它是生命中唯一确定的元素,当然也是生命中唯一具有生命力的元素。如果我们认为,我们正在讨论的不是一种理论观点,而是一种非常类似于狂喜或沉醉的经历;如果我们认为,在努力与创造性冲动进行融合的过程中,人的心灵可以采取我们所描述的道路,而且他只是因为追逐两种活动之间虚无缥缈的东西,追逐他抛在身后的人生和他还未实现的超越性人生之间虚无缥缈的东西时半途而废,才遭到失败,那么,我们就应当毫不犹豫地从佛教的信仰中来看待神秘主义。但我们会理解,它为什么不是完全的神秘主义。神秘主义将意味着行为、创造和仁爱。
不是佛教不重视慈善。相反,它最高调、最积极地倡导慈善,它也是倡导各种宗教戒律的典范之一。但它缺乏热情和凝聚力。正如某一位宗教历史学家指出的,它对自我完美和神秘的天赋一无所知。信仰可以单独变成一种移山填海的力量。一种完全的神秘主义可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会在印度产生,但是要在相当长的时间以后。两个最近的例子是,我们可以在罗摩克里希那和维韦卡南达那里发现他们对仁慈的热衷,发现与基督教神秘主义非常类似的神秘主义。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基督教在这期间,成为了入世宗教。如果我们审视一下基督教对印度的影响,像通常情况下对伊斯兰教的影响一样,它对印度的影响也是相当肤浅的。但是,对于已经有了一定的内在倾向的心灵来说,一种简单的暗示,一种最轻微的前兆就足矣。但我们甚至也可以认为,作为一种教义,基督教在印度的影响几乎等于零。因为,基督教把全部的西方文明赋予了这一文明所产生的一切成果,让人产生一股芳香扑面而来的感觉。正如我们将试图证明的,工业主义本身就间接地产生于西方文明之中。正是工业主义和西方文明让罗摩克里希那神秘主义和维韦卡南达神秘主义获了救赎和解放。当印度人感觉到自己深受自然的压榨时,当印度人感觉到任何人为的干预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时,这种熊熊燃烧、活力四射的神秘主义永远也不可能燃烧起来。
当成千上万贫苦的民众注定要遭受饥荒,死于饥饿时,这又如何是好呢?印度悲观主义的主要根源就存在于这种绝望之中。悲观主义也使得印度无法把其神秘主义推行到得出最终结论,因为完整的神秘主义是一种行为。但后来,随着可以增加土地产量,尤其是可以使产品在不同地区间交流的机器时代的到来,随着现代政治和社会组织形式的产生,一种全新意义上的救赎和解放成为可能。现代政治和社会组织形式的产生通过实验证明,普通民众并非像被一些无情的需求所迫那样,注定要遭受艰辛劳作和悲惨痛苦的命运。如果神秘主义冲动以足够的力量发挥作用,那么不论在什么地方,它都不再是针对没有外界干预的可能性而产生的,它也不会再被带回到克己或系统的狂喜沉醉状态这一信条。人的心灵将敞开通向普遍仁爱的大门,而不是转向内在或封闭状态。这些发明和组织形式主要是西方式的,正是这些西方式的发明和组织形式使得神秘主义得到全面发展,并实现其最终目标。我们可因此而得出结论,不论是古代希腊还是古代印度,都不存在完整意义上的神秘主义。这一方面是因为,神秘主义的冲动力量不够强大;另一方面是因为,神秘主义受到物质条件和过于狭隘的理智框架的阻碍。它在某一特定时刻的外在表现,使得我们可以追溯它的酝酿和准备阶段。这就像火山的喷发活动可以解释过去发生的许多地震的原因一样。[1]
[1]我们都非常清楚这样的事实,即在古代,除了新柏拉图主义和佛教以外,还存在其他形式的神秘主义。但是,对于我们可以看得到的目标而言,我们只需考虑那些发展程度最高的神秘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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