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宪法规定保障言论自由，为什么还要有电影预审制度的存在？法国近代的电影审查和分级制度的改革，无论从法律上，还是在实践上，都在力避陷入这个尴尬的困局。在《情人》、《危险关系》和《修女》的时代，电影审查确实是比较“严厉”。而到了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任期1969—1974，任内去世）成为总统以后，以皮埃尔·苏戴（Piere Soudet）为首的国家电影审查委员会，试图调和自由和国家利益之间的矛盾。20世纪70年代初，整个电影审查的氛围就变得轻松很多。皮埃尔·苏戴取消了所有的政治审查，在他任职期间，没有任何禁止或者限制某种思想传播的举措。为了不成为社会批评的对象，避免发生政治审查事件，委员会几乎是对影片中的暴力和粗暴可能引起的问题视而不见。

德斯坦总统和密特朗总统对解放电影也做出了有力的举措，颁布了重要法令。而后，法国在电影审查改革上进一步推进，力图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变化相一致。曾任电影分级委员会主席的让－弗朗索瓦·泰瑞（Jean－Franois Théry）^[17]在其著作《一次说清电影审查》一书中一再强调：“没有电影审查，只有电影分级。”而后继任的委员会主席也对这两个词语差别进行强调，这都说明了法国社会对“审查”一词十分敏感。

法国电影分级委员会希望从形式上摆脱任何审查理念的束缚，而将其宗旨定位在发展经济、保护未成年人上。然而，法国毕竟没有成为一个无电影预审制度的国家，审查概念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对电影没有控制，政治、性和暴力等元素依然可以成为电影发行的阻力。

（一）法国电影审查概念的转变

1．从审查到分级

如同其他西方国家电影审查的转变，法国电影审查也经历了从审查到分级的沿革。1990年2月23日法令从委员会名称的改变上已经体现出电影审查职能的改变，废除删减影片。而在实际情形中，从1981年以来，法国的电影审查已经逐渐向分级的概念靠拢，从1981年至今，就没有作出任何“完全禁止影片”的决定。

电影分级主要是针对影片中的暴力、吸毒、自杀和色情元素，如果这些元素被过分渲染，被分级的可能性就大^[18]。与其他国家相比较，法国电影分级委员会对电影中的色情持有比较自由的态度，比如，对同性恋问题没有限制，而且对演员关于性方面的台词也不甚关注，就算是对有关性描写场景的关注，也远远比其他欧洲国家宽松。

即使在分级的程度上，法国电影分级委员会也力避带有“审查”的气味。2001年7月12日法令的颁布使“禁止18岁以下观看”重新回到分级类别中，然而这个级别同时是委婉的对色情电影的分级和限制，即使是在分级委员会成员内部，这个分类级别也被认为是带有“审查”意味的分级。2003年12月4日法令规定在电影分级委员会中应获得2/3投票通过，才能发放禁止18岁以下观看的放映许可证，使颁发这种禁止级别的难度增加了。

在实际的案例中，这种分类级别也很少使用。从2001年至2005年期间，只有5部电影因为具有过分渲染的色情场面或者暴力场面而被分级为“禁止18岁以下观看”。除了著名的案例《操我》和《电锯惊魂3》^[19]之外，还有三部是《顽童和跟斗》（Polissons et galipettes，导演Michel Reilhac）、《滑板公园》（Ken Park，导演Larry Clark）和《九首歌》（9songs，导演Michael Winterbottom）。

2．影片删减的废除

在法国，从20世纪20年代起，高蒙公司为了维护经济利益，通过法律手段确立了电影的知识产权，即电影是“著作”的一种，从而杜绝对本公司的影片进行拷贝或者模仿而带来的经济损失。从法国法律的规定来讲，既然电影是著作，那么只有“作者”本人才有权力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改动。电影审查对影片进行删减违反知识产权，也是电影预审制度受到社会舆论攻击的一个重要原因。

1990年2月23日法令的颁布在法律上废除了对影片的删减。之前在实际的操作中，尤其是1981年杰克·朗就任密特朗政府的文化部部长以来，法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对影片进行删减的行为越来越少。按照让－弗朗索瓦·泰瑞（Jean－Franois Théry）的说法，法国分级委员会的责任是衡量电影作品对社会的影响，但是并不亲自插手作品本身。

如果一部电影的某些段落不适宜青少年观看，委员会有权对影片进行分级。在这种情况下，影片的“作者”有两个选择，或者保留这些段落，接受分级的决定；或者选择自己删减某些段落，重新送交电影分级委员会。电影审查委员会很乐意扔掉“招惹是非”的“剪刀”。

这种改变在法律上是保证了电影的著作权，却也提供了令“作者”哭笑不得的选择。现在电影观众的主体越来越趋向年轻化，如果导演不删减影片，被列为限制级就意味着票房的损失。

3．完全禁止的废除

虽然在法律角度来看，完全禁止一部影片在今天的法国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实际的操作中，这一禁止级别的情况如何呢？1974年，当时的文化部部长米歇尔·居伊就声明，他不会签署任何一个“完全禁止”影片的文件。1981年，杰克·朗就任文化部部长期间及之后，没有实行任何“完全禁止影片”的决定。一直到现在，这种禁止级别被认为不再执行。完全禁止不再存在，说明电影审查性质的改变，政府只能限制作品流通的范围，却不再是其障碍。(www.daowen.com)

从更深远的角度看待法国分级委员会替代电影审查委员会，以及禁止级别中“完全禁止”的消失，说明法国电影预审制度职能的改变，已经从原来的“道德守卫兵”的角色，转变为保护儿童和青少年的机构。“完全禁止”和“禁止未成年人观看”影片的动机完全不同。前者是从维护现有的社会道德出发，而后者是从“保护”的概念出发。围绕着电影审查，有两个相互矛盾的概念：其一，电影审查是对挑衅其社会基石（道德、文明、价值观等）的行为带有强制性的回应；其二，电影审查是为了预防某些社会问题（如犯罪、吸毒等）出现的机制。在第一个概念中，审查扮演的是道德守卫兵的角色；而在第二个概念中，审查反映出其“教育意义”的性质，这个更具现代性的功用是“治疗社会疾病”国家机制的一个组成。法国电影审查的历史沿革无论从法律条文上，还是实践上，都显示出逐渐向第二个概念靠近的趋势。

（二）对电影的控制依然存在

只有电影分级，没有电影审查，分级的尺度也是最为宽容的国家之一，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法国已经靠近“自由电影”的政治理想。然而现实中可以彻底摒弃政治因素的影响吗？在大众传媒时代，电影传播途径日益多样化，与电影相关的审查也不仅仅局限于电影审查委员会颁布的法规条文。

1．政治审查

法国在1973年就迫于压力废除了政治审查，之后的电影审查也鲜有与政治有瓜葛的事件。然而，乌托邦真的实现了吗？电影可以完全和政治说再见了吗？我们现在分析最近的一部影片《一个真实的雅克·希拉克》在法国的遭遇。

2006年5月，在法国前任总统雅克·希拉克即将任满前，由著名电视讽刺作家卡尔·泽罗（Karl Zéro）和米歇尔·鲁瓦耶（Michel Royer）合作执导拍摄的《一个真实的雅克·希拉克》（Dans la peau de Jacques Chirac）在100多家电影院公开放映。此片用讽刺和戏剧的调侃风格记录了雅克·希拉克的政治生涯，其中不乏对其私生活和政治丑闻的委婉暗示。本片没有涉及让政府敏感的国际外交或历史遗留问题，而是对一个即将离任并且面临政治和生活丑闻^[20]的政治家的不甚严肃却犀利的评价。虽然政治审查早在1973年被取消，在现行的电影审查法令条文中没有涉及政治的内容，但是为了公开上映，本影片还是做了多处删减，向政治作出了诸多让步。在电视媒体方面，虽然法国著名的Canal＋频道王牌政治讽刺节目中，雅克·希拉克一直是主角，其滑稽可笑的形象一向是法国人的谈资和娱乐，但是对于这部电影，却没有一家电视台敢购买放映权。

电影分级不涉及政治审查、自由媒体形象、言论自由、政治娱乐化，在今天的法国，这些人人熟知的概念似乎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政治无处不在，而自由媒体也是在政治监控下一定程度的自由。电影虽然在法律上远离了政治审查，在现实中却不可能完全摆脱政治的影响。

2．色情与暴力审查

20世纪70年代，法国的政治家们就提出了自由媒体和自由法国的政治口号，法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在1990年也更名为电影分级委员会。审查的概念不再存在，电影分级的目的不是禁止某种思想的传播，而是为了保护青少年和儿童的心理健康。尽管法国有句名言“所有宣扬审查的言论首先就应该被禁止传播”，但是也有观点认为“不存在没有控制的自由”。尽管法国电影审查的概念基于保护青少年和儿童心理健康，但是电影和针对青少年的广告依然是仅存的需要接受审查的领域。

进入21世纪，要求电影审查更加严格的社会需求显现出来。针对媒体中的暴力和色情有可能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法国政府委托总统道德和伦理问题顾问克里格尔博士（Blandine Kriegel）为首的调查委员会对媒体问题进行调查。此委员会在2002年11月14日向文化部递交了一份题为《电视暴力》的报告，认为电视台播放暴力和色情影片影响未成年人身心健康，并建议法国政府加强对影像制品的审查。该报告指出，电视节目中的暴力和色情内容给未成年儿童造成不良影响，这是近年来法国未成年人犯罪率上升的重要原因之一。目前法国上映的电影只有15%～20%经过审查，而在德国和英国80%的电影在上映前进行过审查。报告建议，扩大电影分级委员会的权力，除了审查电影以外，有权审查录像带、录像游戏、DVD以及因特网；加强色情影片的密码制度，使收看色情影片更加困难；限制播放暴力和色情影片的时间，禁止在7点至22点30分播放宣扬暴力和色情的影片^[21]。这个报告受到法国影视界人士和媒体人士的指责和批评，认为这是法国重新回归“影视审查”的一个征兆，最终，政府没有采纳报告的建议。

然而，事情并没有不了了之。虽然法国电影分级委员会没有介入其中，但是1989年成立的专门负责管理电视和广播的行政机构——法国视听高级委员会（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不断加强和完善控制暴力与色情元素的措施，以保护未成年人。该委员会2004年12月15号决议^[22]规定了最高限制级别V类节目的播放细则。所谓V类节目是指被分级为18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与色情、暴力相关的电视节目。此类节目只能在0点至5点之间播放，并且在预先付费、提前申请等各个方面做了限制，以确保未成年人很难观看到此类节目。这个规定在很大程度上使被分级为18岁以下禁止观看的影片在电视媒体中失去商业运营价值。

2006年，该委员会又通过了对视听作品的广告传播进行限制的2006 年7月4日决议^[23]，首先是针对电视节目的规定，该法案要求被分级的视听作品应该以明确合法的方式标识出来，电视节目在选择相关画面时必须符合节目要求，并且考虑到屏幕前的未成年人。被分级为12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游戏的广告或片段禁止在青少年节目中，或节目前后十分钟内播放。被分级为16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游戏的广告或片段禁止在青少年节目中，或节目前后十分钟内播放，另外，在22点之前播放的此类作品的广告和片段应该充分考虑到青少年观众。被分级为18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和游戏的广告或片段不能在22点之前播放。所有广告和片段不得含有色情和暴力因素。

其次是关于信息广告和商业广告的规定。该建议要求被分级的视听作品应该以明确合法的方式标识出来。被分级为12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游戏的广告禁止在青少年节目中，或节目前后十分钟内播放。被分级为16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游戏的广告禁止在20点30分之前播放。被分级为18岁以下禁止观看的电影、电视和游戏的广告不能在22点30分之前播放，而且只能在取得许可的V类节目中播放。成人类音像作品的信息广告和商业广告只能在0点至5点之间播放。

该建议无疑使电影传播在大众传媒时代受到更多限制。最近的例子是影片《不忠》（Les infideles），本片是法国通俗喜剧，电影分级委员会没有对本片做任何限制性分级。虽然海报以诙谐的方式调侃色情因素，但还是因为隐晦的性爱姿势而于2012年2月3日被法国广告协会勒令收回。海报被审查或许为本片做了更好的宣传，然而在电视媒体上问题更为严重。四个月后，法国视听高级委员会对法国电视台主席发出行政文件，原因是电视台在2月19日19点播放了本片预告片，在2月26日20点播放了本片的片段。委员会认为本片预告片因为涉及性爱和吸烟镜头会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因而根据2006年7月4日建议不能在正常时段播放。

由此可见，虽然法国电影分级的尺度较为宽松，但并不意味着电影可以完全脱离政治因素的影响，也不意味着电影分级委员会对色情和暴力置之不理。尤其是大众传媒时代，电影审查和分级的概念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影院放映，而是在各种视听传播媒介中受到审查和严格限制。除了电影分级委员会，其他机构如法国视听高级委员会、法国广告协会等对电影作品的传播也具有管理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