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日第6版]
亲手溺死亲生脑瘫双胞胎儿子，韩群凤一下子成为舆论焦点。日前，广东省东莞市第一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韩群凤有期徒刑五年。该案从开头开始就弥漫悲情氛围，其背后隐藏的社会问题更是发人深思。
残忍的解脱
2010年11月20日，韩群凤写下遗书。当晚22时，丈夫黄某外出。韩群凤分别让两个脑瘫儿子各服下一枚安眠药，并各灌了一口黄酒。
孩子很快就睡着了。韩群凤决意“再也不要如此的痛苦，给家庭一个解脱吧”，狠心将两个儿子放在浴缸溺死。韩群凤给他们换好衣服平躺放在床上，自己服下8颗安眠药和“乐果”农药自杀。
次日上午8时，丈夫回到家中，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两个儿子死亡，妻子深度昏迷。经医院抢救，韩群凤活了过来，后被公安机关逮捕。
这幕人伦惨案受到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30多家媒体集聚东莞展开媒体大战。报道的方向没有直指韩群凤的罪行，同情和煽情成了报道的主旋律。在各式调查中，韩群凤的人生轨迹逐渐清晰。
韩群凤，广东东莞人，曾任某银行经理，1996年与丈夫黄某结婚。熟知韩群凤的人都知道，她乐观、开朗、坚强。但两年后，生下一对脑性瘫痪孪生儿子后，韩群凤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带着两个儿子四处求医几乎成了韩群凤夫妇生活的全部。花了近8万元治疗费后，儿子却无任何起色。
后得知东莞市石碣镇有一按摩师能通过物理治疗对此类病儿进行治疗，韩群凤于2000年底和丈夫一起每天送两个儿子到石碣治疗。
2003年，为方便治疗，韩群凤在石碣镇租下出租屋，将两个儿子安置在这里，并请专人专职照顾，夫妇俩隔几天去看孩子一次。
就这样孩子一天天地长大，除了只会简单要求吃、喝外，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对父母多年的辛苦和疼爱没有任何的回应。
去年11月，因暂时请不到护工，韩群凤夫妇将儿子接回东莞市寮步镇自己照顾，韩辞了工作。但这时，她已发现孩子越来越重，快要抱不动了，无助感笼罩了韩群凤。
案发前两天，韩群凤再次感到了绝望，她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以睡不着觉为由骗邻居帮忙找医生购买了10颗“舒乐安定”安眠药，并买好了农药。
于是，悲剧发生了。
恳切的求情信
就在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次日，由韩群凤丈夫起草的一份千字求情信送到了法院。求情信中详细回顾了韩群凤作为母亲十三年来的点滴艰辛，披露了她的无奈与绝望，“她的压力，别人是无法想象和理解的”。
这份千字求情信有558人签名支持，包括韩群凤平时生活的街坊、住地居民和学生、教师、公务员和农民工等，他们都恳求法院对韩群凤作出轻判。
在广州，民间还组成了“脑瘫妈妈团”集体声援韩群凤，并向记者们分发了《求助公开信》。这些脑瘫儿母亲说，“韩群凤”这3个字，让我们的心都为之震颤，她就是我们这一群的一个缩影！
中国犯罪学研究会理事、中山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聂立泽认为，韩群凤应该得到轻判，“她可能是认为治愈遥遥无期，在走投无路情况下选择溺死儿子”，从犯罪学角度而言，“一定程度上，韩群凤本人也是受害者。”
一些媒体还链接了2010年3月，贵州一男子将刚出生2天的脑瘫儿子扔进水沟溺死后被判三缓三的案例，以此希望法院对韩群凤判处缓刑。
谁该为悲剧买单？
悲情氛围一下子包围了司法审判的全过程。聚光灯定在了广东省东莞市第一人民法院和该案主审法官薛枫艳的身上。
面对蜂拥而入的民意诉求，该院决定以微博图文直播的方式向社会公众最大程度公开庭审过程。
为了减少媒体对韩群凤形成的压力，同时，该院指定中国网络电视台和东莞阳光网进行现场同步庭审直播，其他媒体统一由法院提供摄影、摄像资料。
当悲情与理性碰撞
在合议庭成员的选择上，该院也是煞费苦心。薛枫艳是具有七年丰富刑事审判经验的女法官，而陪审员则是东莞市妇幼保健院副院长钟柏茂。
“很痛心、很痛心，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绝对不会这样做。一定会积极寻求社会救助，而不是做这么极端的事。”在6月2日庭审上，韩群凤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杀死他们，是因为孩子痛苦还是自己负担不了？面对钟柏茂的提问，韩群凤说：“最大的原因就是担心他们的前途，因为他们越来越重，走路也走不动，我年纪越来越大，也抱不动他们。”
“韩群凤为养育儿子、治病等倾尽全力了。这反映出我国社会救济制度的不足，如果救济可以为韩群凤提供帮助，韩群凤也不会绝望至此。”辩护律师提出，韩的悲剧是社会保障缺失造成的。
6月28日，法院对该案进行公开宣判，以故意杀人罪从轻对韩群凤判处有期徒刑五年。(www.daowen.com)
法院驳回辩护律师的缓刑建议。判决书认为，生命权是自然人享有一切权利的前提，任何人即使是其父母都无权剥夺。同时，生命是平等的，其价值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脑瘫儿和正常人一样享有受法律保护的生存权。作为残疾人，他们更应受到社会、家庭更多的关怀。
判决书还强调，纵使韩群凤有特殊的作案动机和家庭背景，但她的犯罪事实、犯罪性质、情节，尤其是造成两条人命被非法剥夺的后果，以及保护残疾人合法权益的需要，法院不宜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适用缓刑。
中国刑法学会理事、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徐松林认为，法院对韩群凤作出五年有期徒刑判决是罚当其罪的。韩群凤在精神抑郁、情绪失控的情况下杀死两脑瘫儿，其情可宥但罪不可恕。毕竟是两条人命，判处五年刑期是合适的。
判后，法官寄语韩群凤：“你并不孤独，你的遭遇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社会在反思，为何没能早一点伸出援助之手，在悲剧发生前去挽救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母亲。”
“法律不是冰冷的，法律也有人文关怀，但法律的威严不可侵犯，法院慎重作出了判决。你未来的人生还很长，怎样走出心理的阴影，坚强乐观地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我们在判决后更关心的问题。我们也相信，你的经历将促进我国社会救济制度的完善，将唤起更多的人去关心、帮助这些特殊的家庭，这将是对你在天堂的两个儿子最好的告慰。”薛枫艳动情说道。
面对结果，韩群凤用赎罪的心情表示：“无论什么判决结果，她都会接受，会好好赎罪的。”
愿这是最后一个“韩群凤”
林劲标
法槌声落，但“韩群凤”标本引发的反思却在继续。
悲剧催生新的救助政策
“韩群凤的悲剧说明，建立健全社会救助制度，让弱势群体尤其是残疾人群也能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是我国社会管理创新面临的重要任务。”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徐松林直指案件折射出的社会救济缺位问题。
一份数据更让人揪心。仅广东，0到6岁的脑瘫儿就有10501人，而我国目前还没有针对脑瘫儿童的特殊政策，其治疗费用也没有列入国家基本医疗保险目录。所有的重担都要由脑瘫儿童的家庭负担。
同样是脑瘫儿母亲的沈霞告诉笔者，她对韩群凤的遭遇感同身受，“我们这一人群承受的压力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建议政府建立专门机构，把救助工作接过来。”以司法监督员身份旁听庭审的广东省人大代表周广荣告诉笔者。至于资金问题，他建议采取由政府财政拨款和社会慈善机构跟进结合的模式。
韩群凤的遭遇也得到广东省残联的关注。残联康复部部长柯沫夫透露，广东将尽快建立全省统筹的残疾儿童评估和转介系统，为残疾儿童提供建档管理、康复评估和社工定期跟踪等服务。
情绪宣泄应适可而止
悲情母亲韩群凤的悲剧使该案成为法与情冲突的经典案例。在该案中，舆论普遍给予韩群凤以极大的同情，这种悲情发泄是否会给司法造成压力？是否损坏法律的权威性？
“媒体看到了韩群凤案其情可宥的一面，但法律更需要理性。如果一个故意杀害两条人命的案件被告人最后被法院宣告缓刑，就将使我们的司法理性受到破坏，其社会效果也不好。媒体在报道韩群凤案时，适度渲染悲情可以理解，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对韩案的报道，揭示我国社会救助体制方面存在的缺陷和不足，以期通过对悲剧的挖掘与反思推动我国病残儿童及其家庭救助体制的建立健全。”徐松林认为，媒体更应该关注社会责任。
法律保护脆弱的生命
“法律的作用不仅仅在于惩罚过去的犯罪行为，也要考虑对未来的行为形成一种规范和约束的力量以及对社会民众的预防作用。目前全国的脑瘫儿童有几百万人之多，其他类型的残疾数量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这些不健全的、相对脆弱的生命更需要得到法律的保护。”法官薛枫艳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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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以为选择司法职业就选择了公正，我希望默守这样的崇高。可是现实的阳光照进梦想时，心却是那么痛。当你有机会去接触这样或那样一群“特殊的人”时，你旧有的正义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黑白、善恶之间早已没有了简单的界限。
刚接到采写《慈母溺死脑瘫儿案背后的悲情解构》一文的任务时，内心的抗拒是多过于采访的兴趣。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怒火：虎毒尚不食子，这是一个怎样狠心的母亲，能亲手杀死双胞胎儿子？
可是随着采访的深入，在韩群凤身上散发出一个母亲的无奈和迷茫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她对孩子的爱不逊于世上任何一位母亲。每一个案件发生的背后都是一种人生、一种命运。像韩群凤一样，她的悲情拷问着这个社会的制度缺失：为什么要把这么沉重的负担压在一位柔弱母亲的身上。上千封求情信、脑瘫妈妈援助团等等的出现，这个群体及其周围人士向冷酷法律发出了求情这一切感化着我。这时，个案的判决已超出了案件本身，韩群凤的结局甚至代表这一群体的命运。
永远不要简单地去看待一件事情。这是我从一个单纯的法学毕业生到后来担任刑事法官再到现在从事法制宣传工作八年里最大的感悟。如果说，存在就是合理的话，那么固执的立场就不该是笔者所应该坚持的。对于正义的守望，不是罚当其罪，也不是人文关怀所能承载得了的，一切系于法律的张、弛之间。
当法槌敲下时，我收获着个案成就感；而当思想变成铅字时，我却有深深的幸福感。透过笔者的笔，把这样一种坚守化作内心那片云彩，让人生的意义透过文字像涓涓细流般地传递给读者。
别要责怪我为何总是执着于问题，或许比起很多人，我更深爱着这片土地；别妄自菲薄于自己的文字，因为它可以锐利、可以温情、可以浪漫、可以幸福。
守望星空，珍惜墨缘。
【注释】
[1]作者现任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宣传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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