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福克纳(Willian Faulkner,1897~1962年),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意识流小说大师。
一、生平及创作
威廉·福克纳1897年9月25日出身于美国南方密西西比州北部新奥尔巴尼的一个贵族世家,1902年随全家迁居到不远处的奥克斯福镇,他一生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
福克纳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当地声名显赫的人物。曾祖父人称“老上校”,他白手起家,事业成功,而且能文善武,南北战争时期曾组建并统领过南军的两支团队出征战场。战后,他修建了当地第一条铁路,还写过畅销小说《孟菲斯的白玫瑰》等,曾当选为议员。其传奇经历对福克纳影响至深。福克纳的祖父人称“小上校”,当过州议员和本地银行总裁。福克纳的父亲,开过马场和五金店,他不善经营又嗜酒无度,家境每况愈下,后在密西西比大学当业务部经理。福克纳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个性坚强,热爱阅读与绘画,直接影响了福克纳的成长与发展。
福克纳没有受过连续的学校教育,上学期间有三次停学,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自幼喜欢大自然,喜欢打猎、骑马、钓鱼,喜欢足球、橄榄球、棒球等体育运动,也喜爱文学。他读了许多家藏的经典文学作品,到10岁开始厌学时,就已经读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和康拉德的作品了。1914年夏他开始写诗,在朋友兼导师菲尔·斯通的指导下,研读了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和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并开始涉猎20世纪现代派作品。一战爆发后,他想参加美国空军,但因身材矮小而未能如愿,后来冒充英国人成为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在加拿大受训,但训练尚未完成战争便结束了。返乡后,他以复员军人身份免试成为密西西比大学的“特殊学生”,选修法语、西班牙语和英国文学等,在校刊上发表了一些文学和绘画作品,一年后辍学。1921年,他来到纽约,在一家书店当了几个月的售货员,年终返乡,在密西西比大学邮政所担任所长,后因不安心工作而辞职。他没有固定的职业,不修边幅,还学英国人派头,当地人给他起了个“窝囊伯爵”(Count No Count)的绰号。
1924年,他在菲尔·斯通的资助下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大理石牧神》。1925年,他来到了美国南方的文化中心新奥尔良,结识了文化界的许多名人,包括著名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正是他指点迷津,让福克纳放弃诗歌创作,以小说的形式描写他熟悉的家乡生活。这期间,周围的文人频频谈起康纳德、乔伊斯、艾略特、弗洛伊德、弗雷泽、柏格森等,他们的创作和思想,一次次冲击着福克纳的心灵,使他跃跃欲试。在安德森的帮助下,1926年福克纳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士兵的报酬》,这是关于战后“迷惘的一代”的故事。第二年他又出版了第二部小说《蚊群》,小说连篇累牍地谈论艺术。这两部小说都没有引起社会关注,但他已意识到“现代主义以及这种思想意识,在与他们家庭传统和地方传统的碰撞中有可能产生的意义”〔57〕。于是,他一边干杂活维持生计,一边继续写作。
1929年至1942年的13年,是福克纳创作成就的鼎盛期。
1929年6月,福克纳与初恋情人艾斯德尔结婚。这一年也是他的丰收年,先是第三部小说《沙多里斯》的问世,接着,出版了奠定他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的作品《喧哗与骚动》,并完成了《我弥留之际》与《圣殿》的创作。
《沙多里斯》原名《尘土中的旗帜》,它以福克纳家族的历史和传说为创作素材,讲述了南方庄园贵族世家沙多里斯家族衰败的故事。主要人物巴雅德·沙多里斯,一个因负伤从欧战中回国的南方乡绅子弟,他的曾祖父是美国内战时南军的一个上校。从小到大,家人不断向他灌输祖先的“光荣业绩”,沙多里斯家族弥漫在虚妄的荣誉与死亡的阴影之中。巴雅德总怕人说他是懦夫,不配做这个勇敢的家族的子孙,于是就故意去做许多莽撞、冒险之事以示自己的勇猛,直至丧命。小说写出了南方贵族家族的精神遗产在后代子孙身上所产生的影响,写出了处在传统与变革之中的理想主义青年的精神危机。更为重要的是,福克纳由此开创了令世人瞩目的小说世界——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我弥留之际》于1930年出版,它的神话原型是《奥德修纪》和《旧约·出埃及记》,但完全没有那般的英雄壮举,而是一次人类的“死亡之旅”。故事发生在一户乡村人家,由家庭成员零星散乱又相互矛盾的内心独白,讲述了农妇本德伦太太弥留及死后出殡的历程。在一系列自私、愚昧、荒诞行为和事件的背后,作家曲折地表达了一种没落情绪,即如艾略特《荒原》所体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精神危机,其中也不乏理想主义因素。“从人类总的状况来看,人类仍然是在盲目、无知的状态之中摸索着走向进步与光明。每走一步,他们都要犯下一些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从这个意义上说,本德伦一家不失为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58〕福克纳大量采用意识流手法,展示了人物复杂的感情经历和思想状态。
《圣殿》于1931年出版,是福克纳在世时最畅销的一部小说,曾被好莱坞搬上银幕。这也是他不愿提及的一部作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为挣稿费的草率之作。小说的悲观基调和凶杀暴力场面令人惊叹。谭波尔·德雷克遭到匪首强奸后被送到妓院,她身为受害者反而提供伪证放走仇人,又陷害无辜,使其惨遭私刑。最终律师霍雷斯·本波的理想主义也被邪恶彻底摧毁。小说曾引发争议,成为不少人指责福克纳“粗俗”的例证。也有许多批评家认为,《圣殿》最能象征性地表现美国南方的扭曲心理,是福克纳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193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的代表作之一。作品笔锋指向美国的种族歧视和专制主义,由两条主要线索构成:一条是乔·克里斯玛斯因被怀疑有黑人血统在社会苦苦挣扎的毁灭史;另一条是乡村女子琳娜·格洛夫身怀六甲寻找她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的故事。前者是人性毁灭的悲剧,后者体现出的是真正的人性,“琳娜代表着光明,代表生活,代表自然,代表执着的追求”〔59〕。小说结构复杂,很多回叙将过去的事件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也将约克纳帕塔法县的众多人物纳入其中,展示了南方社会的众生相。
为了缓解家庭经济压力,1932年起,福克纳多次离开家乡到好莱坞为多家电影公司写电影剧本,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1951年。1935年,福克纳的《标塔》面世。1936年出版的《押沙龙!押沙龙!》被认为是福克纳的杰作。它通过几个人的不同角度叙述了庄园主托马斯·萨德本及其后代的兴衰史。这个家族父子相残、兄弟反目、兄妹乱伦,最后一场大火,全家惨遭灭顶之灾。小说的书名与情节框架均出自《旧约·撒姆耳记·下》中大卫王与逆子押沙龙的故事,托马斯·萨德本不但酷似历史上的野心家,更有现代人的堕落身影。作品具有完美的史诗结构和浓郁的悲剧气氛。
1938年,福克纳出版了《没有被征服的人》,1939年出版了《野棕榈》,1940年出版了《村子》,1942年出版了《去吧,摩西》。此间,还出版了诗集及短篇小说集等作品。1944年5月,他建立了同著名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之间的联系。同年10月,考利的文章《福克纳的人间喜剧》在《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上发表,赞扬作家艺术地展示了南方近代历史,这标志着世人对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小说世界整体认识的开始。1946年,考利编辑的《袖珍本福克纳文集》出版,充分显示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价值,福克纳名声大震,其作品迅速被抢购一空。1948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坟墓的闯入者》,同年,他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院士。此时,他的作品传至欧洲各地,他受到了萨特、加缪、纪德等哲学家、文学家和评论家的赏识。
随后,给予他的荣誉接踵而至。1950年,“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所作的强有力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获1949年度诺贝尔文学奖。1951年出版的《修女安魂曲》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1954年,他历时10年创作的《寓言》出版,为作家赢得了1955年的普利策奖和全国图书奖。小说大量运用《圣经》中的典故,寓言式地塑造了一个为和平而献身的平凡的“圣人”,谴责了战争的邪恶和现代文明的堕落。作家希望这部小说成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但似乎没有达到目的。一般认为,《寓言》在深度上不如其他一些优秀的南方小说,因为他描写的是他并不熟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欧洲战场。
1955年起,福克纳成了美国的文化使者,曾多次受美国政府委派到日本、菲律宾、希腊、委内瑞拉等国访问。1957年,他开始在弗吉尼亚大学担任驻校作家并讲学,其录音经整理后以《福克纳在大学》为名出版。在1957年和1959年,他相继出版了《小镇》和《大宅》,这两部作品与《村子》一起构成了“斯诺普斯”三部曲,描写了工商业暴发户斯诺普斯怎样从经济、政治、伦理道德等各方面征服南方文化的故事,成为福克纳精心创作的美国南方兴衰的编年史。1961年,他写完了平生最后一部小说《掠夺者》,并于次年出版。1963年《掠夺者》被追授予普利策小说奖。
1962年6月,他在家乡骑马时不幸落马受伤,7月6日心脏病发作逝世。这一天恰巧是他曾祖父“老上校”的生日。
福克纳为世人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他在长达40年的文学生涯中,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75篇短篇小说,还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其中15部长篇小说与绝大多数短篇小说的故事都发生在他虚构的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除了《寓言》的背景在欧洲,其他3部长篇小说的故事也都发生在美国南方。作为南方伟大的史诗作家和20世纪小说家中伟大的实验主义者,福克纳主要成就表现在他创造了一个想像的王国——约克纳帕塔法。这是福克纳虚构的一个县,他把它安置在密西西比州北部,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还为此绘制了一幅地图,并且说明,这个县的面积是2400平方英里,人口中的白人为6298人,黑人为9313人,而它惟一的业主和所有者为威廉·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主要围绕杰弗森镇及其郊区的若干家族几代人的生活变迁及其地位起落沉浮的故事展开,时间跨越了从19世纪初到二战后100余年的历史。这些小说中的出场人物,仅有名有姓的就有600多个,其中一半是镇上与附近种植园的白人,大约有100个黑人,此外还有乡村的白人农民和少数印第安人,他们隶属于社会各阶层,在诸多小说中交替出现。每部作品既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又是整个世系的有机组成部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是福克纳以他的家乡为原型,对历史与社会进行观照的结果。他通过对美国南方几个庄园主世家兴衰史的描写,反映了美国南方社会历史的变迁、各阶层人物的命运,揭示了社会转型期的矛盾和冲突,既写了美国南方社会的典型特征,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又对现代人类的精神危机、普遍命运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在世界文学史上树立了不朽的丰碑。
福克纳的创作立足于家乡、立足于南方,同时又超越了家乡和南方,推衍到人类,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思考。尽管他的那些故事总是带给人一种阴郁甚至痛苦的感受,但是如他在接受诺贝尔奖演说中所强调,“诗人、作家的特权就在于帮助人类振奋起来”,他们的声音不应只是人类的记录,“应是帮助人类生存下去、取得胜利的支柱”〔60〕。从表现整个时代的大氛围看,福克纳是现代主义作家;从如实地反映美国南方的历史、现实、风土人情看,福克纳又是现实主义作家;从以传统的价值标准来对待周围陌生又现代的环境看,他则堪称为浪漫主义作家。他博采众长,大胆实验,创造性地将现代主义、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熔于一炉,巧妙地运用意识流手法,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用梦幻、潜意识和内心独白的形式来塑造人物性格,体现时代精神。他善于运用多角度叙述、时序颠倒、神话结构、象征隐喻等技巧表现西方现代人的复杂心态和精神危机,这使他的作品风格千姿百态、千变万化。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有独创性的人。在美国文学中能和他比肩的还没有第二个人”〔61〕。他是举世公认的意识流小说艺术大师,在欧美文学史上堪与法国的普鲁斯特和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这样的大家并驾齐驱。
二、《喧哗与骚动》(www.daowen.com)
《喧哗与骚动》(1929年)是福克纳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被公认为世界经典,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喧哗与骚动》具体展示了一个大家族的没落,其核心图景就是南方颓败的历史,即一个旧制度和旧秩序的瓦解和慢慢消亡的历史命运,也是整个世界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之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说,《喧哗与骚动》不仅仅是一个南方的故事,一个20世纪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关于“现代”的故事。
《喧哗与骚动》书名来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一段著名的台词:
……
我们所有的昨天,
不过是替傻子们照亮了
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演员,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他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嚣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62〕
小说聚焦在一个家庭——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森镇上的康普生家。这是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祖上出过州长和将军,家有良田,黑奴成群。现如今家宅破败,黑佣人也只剩下老婆婆迪尔西和她的小外孙了。这个家冰冷无爱,人心四散。一家之主康普生是个律师,从不见他接洽业务,却整天醉醺醺地发些愤世嫉俗的空论,最终死于醉酒;康普生太太终日无病呻吟,总感觉自己受气吃亏,长期拖累、折磨着全家人;长子昆丁是个大学生,他脆弱敏感,悲观厌世,心爱的妹妹的堕落,让他痛苦绝望投河自尽;次子杰生是个混世无赖,他自私贪婪、丧尽天良;小儿子班吉是个白痴,不会说话,只会呻吟和嚎叫;女儿凯蒂,善良美丽的一个大家淑女,却与人私通,怀孕后又与另一个男人结婚,被发现后遭遗弃,其私生女小昆丁最后也与人私奔。
全书共分四部分,分别由不同人物在不同的一天进行叙述,其中穿插了许多回忆。第一部分是《1928年4月7日》,即“班吉部分”。班吉当时33岁,但智力只相当于3岁儿童。通过他的模糊的感觉和混乱的意识流动,写了凯蒂的童年以及康普生家的颓败。第二部分是《1910年6月2日》,即“昆丁部分”,展示了哈佛大学学生昆丁在自杀前的所见所闻、所忆所思,写出了凯蒂的轻佻与匆匆出嫁。第三部分是《1928年4月6日》,即“杰生部分”。杰生的思维倒是有逻辑性,但他从“恨”的心理来诋毁自己的姐姐凯蒂及他的外甥女,甚至侵吞姐姐给女儿的生活费,虐待小昆丁。他的独白及自我辩解,充分表露了他的极端利己、金钱至上的思想。第四部分是《1928年4月8日》,即“迪尔西部分”,由作者以第三人称叙述,主要人物是黑人女佣迪尔西。她从小生活在康普生家,是这个世家由盛而衰的见证人,她充满同情仁爱之心,具有忠诚、坚韧之美德。她是大宅院内惟一心智健全的人,作者把她刻画成爱的化身。而这一切内容均由小说的中心人物凯蒂串联起来,虽然作者没有为她专写一章,但她在每个部分都出现,她的生活与几个兄弟以及女佣迪尔西息息相关,她如同一根红线,将相对独立的四个部分联成一体。她既是家族成员中独立的个体,又是家族破落的象征,可以说,凯蒂的堕落,意味着南方传统道德法规的瓦解。
《喧哗与骚动》是福克纳整个“南方史话”系列中的一环,也是一部独立之作。康普生家族的故事也出现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的其他小说中。小说虽然发表较早,但反映的是旧南方走向没落过程的最后一个阶段。小说出版15年后,福克纳又增加了一个“附录”,对康普生家的故事作了补充。正如福克纳所说:“我是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同一个故事,这故事就是我和人世间。”〔63〕作家通过1898年到1928年康普生家族30年荣辱兴衰的记录,最终展现了南方没落贵族在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和道德精神等方面的衰败命运。一场“喧哗与骚动”,成为为整个旧美国送葬的挽歌,亦成为为现代人类命运发出的阵阵哀叹。
《喧哗与骚动》是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作家采用了多种现代主义的手法,创作精巧,风格独特。《喧哗与骚动》在叙事形式上,福克纳以多角度来完成他的故事。先是三兄弟即班吉、昆丁、杰生依据各自特点分别去讲述,随后又用“全知全能”的视角,以迪尔西为主线去讲述。故事表面上混乱不堪,其实有其内在逻辑:班吉“讲”的是康普生家孩子童年的事,渲染了整个小说的骚动与不安;昆丁“讲”的是1910年的事,他们都已长大,随着凯蒂失身和昆丁的死亡,预示着这个家已近没落;杰生“讲”的是他接替父亲当家后的事,他们都已成年,这个家所谓的“栋梁”正在摧毁这个家的一切;而迪尔西“讲”的纯粹是“当前”的事,随着小昆丁的出走,家族破败,分崩离析。四个叙述者随视角转换各自描绘了其印象中的人与事,也自然地“讲”出了自己的形象,又相互补充了各自叙述的局限。尤其是前三者的叙述,作家摆脱了传统小说连续性的叙事模式,让有次序的线性时间变为流动中的心理时间,虽然时而时序颠倒,时而思绪混乱,时而又是感觉的碎片,但读者还是能沿着其自由跳跃的线索把那些零星的图景和片断“组装”起来,形成对这个家族逐步衰亡的整体认识,这大大增强了小说的空间张力,使作品更耐人寻味。福克纳说:“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倒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我随意调动书中的人物,结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效果极好。我觉得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即时间乃是一种流动的状态,除在个人身上有短暂的体现外,再也无其它形式的存在。所谓‘本来’,其实是没有的——只有‘眼前’。”〔64〕
《喧哗与骚动》大量运用意识流的表现手法,让读者去体验人物正常或不正常的内心、逻辑或非逻辑的联想、清醒或错乱的意识等复杂活动。在前三部分中,作者借助白痴的目光、自杀者的心态、恶棍的神情以及他们的内心独白,用一个又一个或现实或过去的意识流动来叙述故事。在叙述者的头脑中,思绪是不断闪回、跳跃甚至是模糊的,作者有时以变换字体的形式来提醒读者,有时连字体也不变,只要细心阅读,就能够分辨,因为每一段里都隐含着某种线索,诸如看到一样东西、听到一句话、闻到一种气味等,都可显出思绪的变换。据统计,在“昆丁部分”,这样的“场景转移”超过200次,在“班吉部分”也有100多次。传统的现实主义艺术的心理描写一般是通过外表描写来逐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的,而福克纳采取与之颠倒的方式。他首先提供给读者的是人物混沌迷乱的内心世界中没有规律与逻辑的活动,班吉是白痴自不必说,昆丁因精神崩溃才走向自杀,杰生不过是自封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丧心病狂则无异于精神分裂。可以说,前三部分的叙述者都是心智不健全的“痴人”,都丧失了人生的意义。然后,作品再通过清醒理智的迪尔西的叙述,逐步带领读者穿越迷雾,最终走到清晰的客观世界中来。福克纳如此娴熟地运用意识流手法,除了受乔伊斯等现代作家的影响外,主要还是因为这样能够充分地表达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能够自然生动地刻画他笔下的特殊人物,充分展示人物的病态心理和扭曲人格以及缺乏理性思维的行为,也更能渲染一个世家没落的颓败气氛以及由此带来的痛苦和无奈。
《喧哗与骚动》神话模式的运用,使小说蕴含了丰富的意义。福克纳以基督受难周为时间背景,有意识地使其故事、人物、结构与其对应,平行发展。“杰生部分”、“班吉部分”、“迪尔西部分”的标题分别为1928年4月6日至8日,这三天恰好是基督受难日到复活节,而昆丁部分的1910年6月2日又正好是基督圣体节的第8天。这样,康普生家经历的这4天与基督受难的4个主要日子相关联。不仅如此,每一部分的内容也都可以找到与《圣经·新约》中所记基督的遭遇大致平行之处,基督的庄严、神圣与康普生家子孙的萎靡、卑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的自私冷酷、互相仇视与基督临终对门徒的教导“你们要彼此相爱”正相违背,这增添了作品的反讽色彩。
不仅如此,小说中还有一种暗喻性的表达,如凯蒂失贞之于家族的毁灭与夏娃偷吃禁果之于人类的灾难,迪尔西的仁爱之于人性的觉醒与耶稣的复活等。这些都使作品从一个家庭的悲剧中延伸开来,成为一种传统与道德的瓦解,成为起死回生的救赎,成为探讨人类命运的寓言。此外,小说中象征性的意象也随处可见,它们间接地传达了那些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内心感受,不仅诉诸读者的意识,而且刺激读者的直觉,最大限度地调动人们的思维和感受能力。在“昆丁部分”就有一系列象征时间的意象,诸如手表、钟声、太阳和影子等,它们组成了一组复杂的信息,传递了时间的无所不在及其不可阻挡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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