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史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年)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和批评家之一,后期象征主义最杰出的代表。
一、生平与创作
艾略特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一个商人家庭,祖籍英国,祖父是华盛顿大学的创办者并任校长。父亲经营砖瓦,母亲出身名门,博学多才,爱好诗文。1906年,艾略特进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和英法文学。大学期间他受法国象征诗派波德莱尔、马拉美等的影响,走上象征主义诗歌创作道路。1910年艾略特获硕士学位,同年赴巴黎大学就读,研究柏格森哲学,听柏格森讲课。1913年他任哈佛大学助教,1914年定居英国,1915年与英国姑娘维芬·海渥特结婚,在伦敦海格特学校教授拉丁文和法文,后在劳埃德银行当职员。他与庞德相识,在其影响与支持下,从事诗歌创作。1917年后艾略特担任先锋派杂志《自我中心者》文学栏编辑,1922年至1939年创办并主编文学评论季刊《标准》,以高质量的书评使其成为有相当影响的国际性刊物。1926年他任牛津大学讲师,1927年加入英国国籍,皈依英国国教,1952年后任伦敦图书馆馆长。艾略特自称“文学上是古典主义者,政治上是保皇党,宗教上是英国天主教徒”。在接受法国象征派及庞德意象派影响的同时,他十分推崇英国17世纪的玄学诗歌,思想上信奉僧侣主义和新经院主义,力图“宗教复兴”。由于“他对当代诗歌作出的卓越贡献和所起的先锋作用”,荣获1948年诺贝尔文学奖。
1909年,艾略特出于对象征派诗歌的兴趣,开始进行诗歌创作。第一首重要的长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1915年)是他早期诗歌创作中的代表作。诗人以拉福格的会话体和讽刺语调,以独白的方式,写出了一个上流社会中年男子求爱过程中的心路历程。求爱者“过于敏感、过分内省、胆太小、压抑太强”,想爱又不敢爱,唱情歌又无感情,活像个精神病患者,终致一事无成,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觉之中。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知识分子想改变现实,但又无能为力、困惑空幻、悲观绝望的矛盾心理写照。《一位夫人的画像》(1915年)描绘的是上流社会妇女空虚无聊的生活情景。《小老头》以独白的手法,在老人回顾一生,找不到爱情和信仰,来表达现代人对社会人生的空幻感受。《夜莺声中的威尼斯》写年轻人在放荡的生活中寻求精神慰藉。这些诗歌,象征地展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美上层社会人物内心恐惧、迷惘和空虚,同时又充满荒淫和堕落,初露出诗人的荒原意识,成为“通往《荒原》的历程”。
1922年,艾略特在《标准》杂志创刊号上发表长诗《荒原》。它不仅是艾略特的成名作,代表了诗人创作高峰,成为象征主义诗歌的里程碑,也是20世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现代诗歌最高成就的代表,在西方文坛引起强烈反响。《空心人》(1925年)描绘了“有声无形,有影无色”,没有理想,充满空虚绝望的现代人形象。诗中人的本质内涵已经消失,人的存在仅仅是死亡国土上的一个空架子,成了“空心人”和“稻草人”。世界在“嘘”的一声中宣告终结。诗歌充满了悲观与虚无情绪。至此,艾略特进入了创作顶峰期,并确立了作为西方现代派诗坛领袖的地位。
1927年后,艾略特极力宣传宗教救世思想。《灰星期三》(1930年)写四旬斋的第一天,将灰撒在悔罪者头上,宣扬基督教教义和人的原罪、悔罪思想,标志了诗人由描绘荒原状态转而投入宗教怀抱,认为只有皈依宗教,人类才能得到拯救。长篇诗组《四个四重奏》(1935~1941年)是艾略特后期创作的重要诗篇,1935年开始陆续发表,1943年正式出版单行本。诗组依照音乐的四重奏结构形式写成,以四个地点为题,即《烧毁的诺顿》中一座废弃的英国乡间玫瑰园遗址;《东科克》中诗人祖先曾在英国居住过的村庄;《干燥的萨尔维奇斯》中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海边礁石;《小吉丁》中17世纪英国的一座小教堂。长诗以高度抽象的手法,以对历史、时间、人生的哲理思索,表述对生命短暂与时间永恒之间的对立统一观点,将时间写成是一条包容过去、现在、未来不可分割的永恒的运动链条,一切都在时间中轮回,繁荣预示着衰败,衰败则蕴涵着新的开始。“时间这个毁灭者又是时间这个保存者”,只有在宁静中与灵魂与上帝沟通,放弃自我,才能得到上帝的拯救,表现出虔诚的天主教思想。诗歌语言流畅,节奏性强,主题意蕴在四部分中交替重复出现,反复吟咏,此起彼伏,该诗被看作是艾略特宗教哲理诗的巅峰之作。
艾略特的后期创作主要是指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诗体戏剧创作。最著名的戏剧《大教堂凶杀案》(1935年),描写12世纪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与宫廷产生矛盾,他抵住各种诱惑,坚持教义,最后被国王派来的骑士杀害。该剧颂扬了为世人赎罪的献身精神。《全家团聚》(1939年)以犯罪致使家庭破裂的现代题材,表现人的赎罪心理,只有认罪赎罪才能全家团聚。《鸡尾酒会》(1950年)、《机要秘书》(1954年)以现实主义喜剧形式宣扬原罪思想,只有信仰宗教,才能给有罪之人带来光明。
艾略特作为20世纪卓越的文学批评家,是英美新诗批评的开创者。最主要的理论文章有《传统与个人才能》(1917年)、《批评的功能》(1923年)、《诗歌的功能与批评的功能》(1933年)等。他在文中提出了“非个人化”与“客观对应物”的著名论断。他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强调,诗人的创作是一种智性活动,应该隐匿个人感情的流露,“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诗歌流露的感情,应该是“非个人化”的,具有一种人类共通的智性和理念。在《哈姆莱特和他的问题》中,他进一步提出,“表现感情的唯一途径”,就是为感情寻找一种“客观对应物”。通过特定的意象情景、典故引语等,暗示象征地表达某种情感意向。艾略特的“非个人化”、“客观对应物”理论,成为了象征主义诗歌的理论核心和主要的创作手法。
艾略特诗歌内容大量展示20世纪前半叶世界大战及其战乱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形象描述了现代西方人苦闷、空虚和幻灭的社会心态。作品充满了强烈的时代精神,是时代、社会、人生心理的真实描写,一方面揭示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精神创伤与不幸,展现了动荡不安与文明堕落的社会环境,指出战争与情欲是造成世界病态与荒芜的主要根源,另一方面努力寻找人类社会的出路,最后把眼光投向宗教,指出只有信仰上帝,才是拯救人类社会的惟一出路,从而摆脱苦难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
艾略特诗歌创作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首先是作品表现出独特的象征性。诗人主张以具体明朗的意象去对应地表达模糊、抽象的思想情感,通过联想暗示,表现内心世界的真实,为思想感情寻找出“客观对应物”。在他的创作实践中,象征含义具有多义性特征,常常用同一意象象征不同事物,使得诗歌内涵更具复杂性、暗示性和隐喻多义性。其次,艾略特诗歌创作中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创新,通过大量运用典故、故事、神话传说,使诗歌意象成为哲理思辨的载体,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提倡诗歌的“非个人化”、“逃避个性”,而包蕴人类文化内涵,表现出重建社会秩序,拯救人类的理性追求。同时,其作品中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与宗教色彩,宗教玄学、上帝教义等意象,使诗歌象征意义隐晦,深奥难懂,寓意深长。艾略特以其独特而宏富的艺术风格,被誉为“但丁最年轻的继承人”,并被认为“对同时代人和年轻同行所起的影响,也许要比我们时代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远”。
二、《荒原》(www.daowen.com)
艾略特的代表作、长诗《荒原》是象征主义的顶峰之作。全诗434行,由五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死者葬仪”,展示现代荒原的败落景象。新春四月成了“最残忍的一个月”,寒冷肃杀,大地一片干涸,情欲、战争、丧失信仰,活着的人如同但丁笔下地狱中的幽灵,生活在百无聊赖的精神荒原之中。第二部分“对弈”,以荒淫无度的情欲和奸情象征社会的腐败、道德伦理的崩溃。生活在豪华住宅中的上流社会女子与生活在“老鼠窝里”的下层女子,同样过着颓丧空虚、放纵情欲的庸俗日子。第三部分“火诫”。美丽的泰晤士河在肆情男女的玩乐后,留下一片衰败景象,唯利是图的商人的同性恋,女打字员与小职员有欲无情的淫乐,现代嫖客与娼妓的行径,构成一幅情欲肆虐的芸芸众生画卷。只有借助于佛陀净火的冶炼,戒绝情欲,进入涅槃,人类才能得到拯救。第四部分“水里的死亡”。弗莱巴斯沉溺于情欲大海,终于进入旋涡,落入死亡深渊。第五部分“雷霆的话”。大地缺水,岩石崩裂,世界成了“岩石堆成的”一片沙漠荒原。战争给人类带来灾难。恐惧与绝望中的乌云闪电、湿风雨丝,表示耶稣的降临,以雷霆代表上帝宣言,指明拯救人类的惟一出路:“舍己为人,同情,克制”,皈依宗教。
《荒原》的象征寓意及意象,源自于魏登女士的《从祭仪到神话》和人类学家弗雷泽的《金枝》。《荒原》的全部象征意义,正如诗人在原注中所说“受魏女士有关圣杯传说一书的启发”。据说古代某个地方的渔王因年老或受伤,失去了繁殖的能力,他的领土因而变成了荒原,于是需要一位英俊的少年英雄,手持宝剑,历经种种艰难去寻找圣杯,以便医治渔王,使大地复苏。诗人用暗示象征手法,展示西方文明的崩溃和精神的荒芜,指明战乱的欧洲,只有找到圣杯——宗教,信仰上帝,才能得到拯救,复苏荒原社会。
《荒原》用一系列生活意象,刻画20世纪20年代西方荒芜社会的现实图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文明的现实状态,表现一代人的迷惘幻灭心理。诗中的大都市伦敦犹如一个并不存在的实体,笼罩在“黄雾”、“毒日”之中,丑恶肮脏的罪恶时时在进行着,现实社会成了阴森可怕的人间地狱。战争带来的灾难使得愤怒骚乱的受难人群,“在无边的平原上蜂拥而前,在裂开的土地上蹒跚而行”,到处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倾塌着的城楼”。春意正浓的四月,诗人却感受到如同隆冬般寒冷肃杀。人们过着醉死梦生的毫无意义的生活,无所事事的有闲阶层人士,四处游荡,空虚无聊。荒原的大地,笼罩着现实的阴影,“白骨”、“死水”、“坟墓”、“沉舟”、“蛛网”等阴森鄙陋的意象俯拾皆是。长诗艺术地折射出诗人对丑恶腐败的现实社会和人类忧郁颓废的“世纪病”的感受,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生活着的人的灵魂的赤裸裸的图像,一个大城市的灵魂的赤裸裸的图像。艾略特认为“一个人在写作时,不仅要想到自己的时代,还要想到自荷马以来的整个欧洲文学,以及包括于其中的他本国的整个文学是同时并存的、而又构成同时并存的秩序”。正是这种时代感与现实感的“同时并存”,使诗人能敏锐地意识到在历史长河中他的同时代人的命运。艾略特正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来把握20世纪时代脉搏,编织出现代社会生活的立体画卷,从而反映出现实社会的本质特征。
《荒原》内蕴着复杂的象征性,诗中意象所体现的象征意义丰富含蓄,多变多义。诗人多用模糊、抽象的象征体,其联想性、暗示性、象征性更委婉深沉、曲折多变。长诗整体的象征性主题是多义的。有人认为“《荒原》的主题是绝望而不是希望”;有人认为“诗的主题是荒原的拯救”;有人认为“充分发挥了生死互转的主题”。艾略特自己则说是对生活的“毫无意义的牢骚”。其实,《荒原》立意的本身,就是战栗的象征,“没有人会不感到这个标题的可怕含义”。诗中有希望也有绝望,绝望多于希望。它象征了现代西方文明世界,是一个没有信仰、精神空虚、情欲泛滥、世态炎凉的荒芜原野,同时也象征要以宗教作为“救世良方”,要人们像寻找圣杯治愈渔王的少年一样,克己献身,拯救社会,拯救人类。其象征意义交错重叠、复杂难辨,富有联想和暗示。“风信子”象征着春天与爱情;“枯死的树”是精神枯竭的象征;“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维也纳、伦敦并无实体”,是对文明社会荒芜的象征;“破碎的偶像”,是宗教被弃、信仰丧失的象征;而“雷霆的话”则是象征了上帝拯救人类的宣言。长诗所表现的象征意义,含蓄内蕴,丰富深奥,交错重叠,复杂难辨,富有极大的审美张力。诚如莫雷亚斯在《象征主义宣言》中所说:“在这种艺术中,自然的景色,人类的行为,所有具体的表象都不表现它们自身,这些富于感受力的表象是要体现它们与初发的思想之间的秘密的亲缘关系。”对于《荒原》复杂象征意义的理解,需要我们具有一定的感受能力,深入到诗人内心世界之中去,产生一种“契合”与共鸣,找出这种表象与思想之间的“亲缘关系”,从而把握诗歌内涵。
《荒原》复杂的象征,还表现在其象征含义的多样性、多义性,常常用同一意象来象征不同的事物。“岩石”意象,是精神空虚的象征,“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同时它又是避难所、坚定信仰的象征,如“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水”有时是情欲之海的象征,具有滔滔洪水本身固有的毁灭一切的性质,如“水里的死亡”,“小心死在水里”;同时它又是生命甘泉的象征,“若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还可以是欢愉快乐的象征,“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同样,对“火”的描绘,在“对弈”中,“七枝光烛台的火焰”,是上层妇女骄奢淫逸生活的象征;而“使点燃了很久的烛焰变得肥满,又把烟缕掷上镶板的房顶”中,烛火征服了黑暗,暗示罪恶之行在光亮中堂皇地进行;而在“火诫”中,火是圣火的代表,又是欲火的象征;在“雷霆的话”中,“他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火又是指炼狱之火。艾略特说:“一首诗对于不同的读者可能有着不同的意义,而所有这些意义可能都不同于作者的原意……一首诗可能具有远远超出了作者本人所能觉察到的范围以外的内涵。”《荒原》意象的多重多义,象征意义的繁复多变,使得诗歌内涵更具复杂性、暗示性、联想性和含蓄多义的特征,使得“它实际说出的东西要比他有意表达的东西更多”。复杂多重多义的象征,正是诗人和读者的内心世界、情感体验丰富性和多样性的体现。诗人运用暗示方法,一步一步引导读者进入具有多样性、丰富性的“心灵状态”和“某种体验”之中,去把握其深刻内涵的象征意义,最终达到人类认识世界和掌握世界的目的。
艾略特称自己是“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他的诗歌自始至终都保留着古典的、历史的深度和广度。《荒原》中诗人将西方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名作佳句,有机地融合进诗行中,从古典的、历史的维度进行人生阐述与探索。如有人类学家弗雷泽《金枝》中的阿多尼斯、阿梯斯和俄西里斯等;有目睹了人类种种丑行的荷马史诗中的预言者阿瑞西阿斯;有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和历史上传说的地位十分显赫的重要人物,有埃及风流女王,“妖术和美貌互相结合,再用淫欲加强它们的魅力”的克莉奥佩特拉;有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中因爱情而自杀的迦太基女王狄多;有弥尔顿作品中的夏娃、伊莉莎白女王;有奥维德《变形记》中的翡绿眉拉的故事;有奥古斯丁的说教,也有佛陀释迦牟尼的“火诫”。从古希腊神话传说、荷马史诗到但丁的《神曲》,从《圣经》故事到民间传说,从莎士比亚戏剧到波德莱尔《恶之花》,涉及6种语言,35位作家,56部作品。艾略特的用典并非卖弄学识,而是与其要表现的思想观念、情感感受融为一体的。他的用典方式与人不同,很少直接引用别人语言,而是去掉引号,改头换面,使其自然妥帖地出现在诗行中,成为诗歌的一个有机部分。《荒原》“对弈”的结尾,“请快些,时间到了,明儿见毕尔……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明天见,明天见”。诗中既给我们提供了男主角与服役军人妻子丽达勾搭后的告别情景,也暗指醉生梦死之徒离开淫乐场所时的语无伦次。它直接引自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奥菲莉亚自杀临终前的一段话:“来啊,我的马车!——明天见,太太,明天见,好太太,明天见,明天见。”暗示现代人在淫乐中寻求慰藉,与奥菲莉亚向死神寻求慰藉如出一辙。“‘唧唧’唱给脏耳朵听”,是以翡绿眉拉遭到野蛮国王的强暴后变成夜莺的悲啼声,象征今日所谓文明世界,“显然参预且仍在参预着国王这个暴行”,表明了诗人对“现代世界的一种评价与象征”。而“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则是引自但丁的《神曲》:“这样长的一队人,我没想到竟毁了这许多人。”这里,既暗示世界大战使无数无辜百姓死于非命,又象征失去了精神信仰的芸芸众生,活着如死亡的幽灵,只是行尸走肉而已。艾略特引经据典式的征引,扩大了诗歌内涵,使长诗成为各时代、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与现实生活有机组合而成的艺术精品,也使《荒原》显得含蓄凝练、简洁而深邃。批评家瑞恰慈说:“在艾略特手里,典故是一种简洁的技巧,《荒原》在内涵上相当于一首史诗,没有这种技巧,就得由十二本著作来表达。”艾略特显然是想通过古典与现代的撞击,用典故来唤回传统,产生复杂的现代效应,从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中观照现实社会与自我存在。20世纪的《荒原》是与历史和谐的,是历史的沉淀与发展的必然产物,从而使《荒原》成为了集历史、神话、现实、典故与文学艺术为一体的经典之作。
《荒原》是艾略特“非个人化”、“客观对应物”象征主义理论的成功实践。艾略特认为生活与艺术、诗人与诗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诗人不应照搬个人生活,不应倾诉个人的痛苦欢乐,诗不是放纵个人感情,而是避却个人情感变成“丰富而陌生,普遍而非个人的东西”。诗人应该学会隐匿个人感情,要防止创作中个人情感流露,诗中并不存在诗人的个性和人格线索。换言之,个人的情感情绪、体验感受必须经过“非个人化”的过程,转化为艺术性、宇宙性、全人类的东西,使诗脱离诗人而成为独立存在的实体。文学家所展示的应具有“历史批评”和“美学批评”的价值,为了这些“比较更有价值的东西,诗人随时随地准备不断抛弃自己。一个艺术家的进展便是一种不断的自我牺牲、不断的消灭个性”。《荒原》中诗人隐匿个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放弃个人化表现,而体现出更为广阔、更为深层、更为本质的社会人类的情感。诗人笔下那些丧失生存环境的人,孤独而恐惧,“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人们生活在普遍的互不信任之中,相互猜疑较量,玩弄对方。活着的人“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人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脚前”,刻画出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貌合神离、尔虞我诈的普遍心理状态。即使是欲海中的男女,除了情欲的满足之外,心灵也还是在隔膜与虚无之中。女打字员与小职员有欲无情的爱,以至“没太意识到她那已经走了的情人”,她头脑中空虚的“半成形的思想经过:‘总算完了事,完了就好’”。男女之间的爱只是精神空虚的填充和刺激,根本谈不上心灵的沟通。这里没有典型化、个性化,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客观冷静地描绘了社会长链中的普通一环,代表了整个西方社会人们普遍的内在心灵感受。《荒原》中的人物形象,也只是某种观念的象征体,抽象的符号而已,失去了人物自我个性。诗人把所有的男人归结为一个男人,把所有的女人看成是“只有一个女人”。在这些超个人化的人身上,只剩下性的差别,只不过是性的符号,以此来暗示象征现代荒原的病根所在。这些男女被情欲支配,在情海欲舟中沉浮,丧身或偷生。夫妻间无爱情可言,家庭被破坏,婚姻等于买卖,友谊变成交易,道德沦丧。作品突破了个人而代表了广大的人类发展陷入了腐败溃烂的地步。诗人写的不是一个人的个性,而是一类人的共性,超越了人物形象的个人情感的狭小圈子,而具有了对人类、对社会、对人生的广阔而深层次的观照。
“非个人化”不是不要个人化,而是不要表现诗人的情意。与“非个人化”理论相配套,艾略特提出了为情感寻找“客观对应物”的理论。他主张通过某一客观的情景、事件、物体来唤起特定的情感,以不同的意象、典故、引语、传说等为载体,搭配成一幅幅图案,来间接表达诗人的情感、情绪和意念。“以知觉来表示思想”,像你闻到玫瑰香味那样地感知思想,从而给客观事物注入思想感情,使读者从客观事物中去体味揣摩并引发所对应的思想情感,再上升到理性的认识。《荒原》开篇就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诗人以“残忍的四月”作为思想情感载体和客观对应物,象征和暗示对现实的恐惧之感。现实的残忍,庸俗不堪,即使是四月的明媚春光,也是一片残忍的凄凉和肃杀,象征着经过寒冷冬天,憧憬美好未来的“丁香”花,如今却长在“荒地上”,春风好雨也无法催发那些“迟钝的根芽”。诗人以此变形的春景,来客观对应地表现内心对鄙陋残忍现实的感受。我们虽然看不出诗人直接的情感宣泄,但却能透过所描绘的对应物,看出情感的火花来。又如“在下雨的时候,/来到了斯丹卜基西;我们在柱廊下躲避,/等太阳出来又进了霍夫加登,/喝咖啡,闲谈了一个小时。/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而且我们小时候住在大公那里/我表兄弟,他带着我出去滑雪橇……”诗人以客观冷静的叙述,展现了精神空虚的上层社会人士颓废无聊的全部生活内容。躲完雨,再喝咖啡,无所事事,毫无意义的闲聊,晒太阳,滑雪,这就是它所对应的荒原人的生活情形。这里看来没有作者的直抒胸臆,诗人仿佛退出了诗,事实上,诗人正是通过旁观式的描述,以此为“特定的媒介物”,“思想的感情相称物”,来表达其内心对空虚无聊生活的痛心厌恶之情。“非个人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感情的“客观对应物”理论运用,使《荒原》更含蓄内蕴,更具艺术韵味,更讲究客观冷静、抽象理念地表达思想情感。自艾略特以后,“非个人化”及“客观对应物”成了象征主义的代名词。
《荒原》充满了浓厚的神秘主义与宗教色彩。诗人把自己对自然世界、社会人生的感受,遁入到玄学宗教神秘之中去体验,加上大量的征引用典与复杂的隐喻暗示,致使《荒原》成为西方文学中最难读懂的作品之一。如果说一般象征派诗人的作品是个谜的话,那么《荒原》就是一座迷宫。长诗的注释远远超过其诗歌本身,以至于不读注释就无法读原诗。艾略特在表现广博与深邃的同时,也使得作品虚幻神秘,晦涩玄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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