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记录

我不否认时间会淘洗去一些什么，尤其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因此在那些细枝末节仍未被岁月裁走之前，写作就成了一种刻意的保留和提醒，这种保留和提醒有点类似墓志铭在提醒别人一个生命曾经来过，为了忘却的写作就是一种埋葬，而埋葬却是为了提醒，而且埋葬还需要一块地，写作就是把思想埋在地里的过程，它的唯一价值似乎就是为了纪念。美丽的东西总是易逝的，而文本在某个程度上代表了一种恒久的提示。

当然，我不是专职的写作者，那些偶尔写下的文字或诗篇似乎更适合原封不动地收藏于自己内心深处，但是冥冥中的担忧告诉我，我会很快忘记那些梦想和思想的波动，而忘记那些和情绪灵感相关的东西更是一种罪过和不负责任。除了写点为了纪念也为了忘却的东西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我对写作很享受，却很懒得去张罗发表，很多中文作家只要一动笔，首先想到的就是投稿到报刊杂志，而西方人一般是先签约再开始写或者一篇一篇地累积成书，再找出版社出版，我的写作接近于后一种西方人的作业方式，我只是傻傻地写，没想去从写作中获取什么，甚至觉得频繁的投稿会破坏自己的创作心态。我的写作就像某些人只是傻乎乎的赚钱然后存起来，却从来不去想理财，比如买股票基金等等。

我有时候会翻出自己多年前写的日记本子和文稿，曾经有好几次想过要把它们撕毁并处理掉，但又有点舍不得。因为我的笔迹独特地带上了不同时期的烙印，它们让我想起了心绪浮动的那些瞬间，那些我在心思浮动的时候随手记下的文字，例如我在旅途中的见闻感想、异乡的小酒馆里的思考、深夜床头孤灯下的阅读随笔、鸟语花香的故乡春天的心情、夏日的午后、寒风呼啸的夜，等等，陪我见证了自己昔日的心路历程。我有时候文思来了，就从那些手稿里抽出一些，如同从原料仓库里拿出材料一样，然后开始我的写作。然而，在一个连“死亡日记”都要在网上写的互联网时代，我敢断定这样保存手稿的习惯会越来越少，大家有了些什么想法都会在第一时间公之于众，并获取后续讨论带来的乐趣。因此，除非有自觉的作者，抑制住不断的小交流的乐趣，甘愿默默无闻，以爬格子为己任，做一些漫无目的的书写。

这个习惯应该说很不好，首先是安全问题，这些类似隐私的文字虽然让我体会到了记录的自由和快乐，却也成了一种负担，我得有个上锁的抽屉以便不要让它们轻易进入别人的眼帘，“不懂的人只会看笑话”，这有点类似那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总要想方设法地锁起日记，又期望着有一天能被人阅读，那中矛盾的心情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折磨。写作需要袒露，对于一个保守如我者，想到表现自己时其实心里还是会七上八下的。另一方面，文字记录下来的心情其实有时候不够准确，尤其是当我的笔尖不善言辞的时候，比如我现在翻看以前的日记，看到一首现在看来挺不错的名为《歌者》的诗:

最美的歌，是由生命本质的吟咏

酿造，心灵的巡回歌唱家
超越任何美声通俗民族唱法
超越歌唱和旋律本身(www.daowen.com)

要破坏一座桥很简单，割断一河水
就不容易了，正如弹断一根弦的激动
是那么平常，而想弹尽弦外的声音
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艰难

我相信日夜兼程的渴望并非因为寂寞
即使远方的理想一触即逝
没有灯盏的驿站遍地是清冷的月色
生命的漂泊依然与河流的方向一致

我甚至已经记不得当时是在什么样的心情里记下这样的文字，是年少时抄的还是自己写的，或者是抄抄写写改成的。诗歌词曲也许是灵感瞬间的迸发，可以表达得最到位但也最容易遗忘，因此，只靠文字来完全还原自己到那个已经过去的场景里难度很大，这可以在我整理文章的时候体会出来，我当初按耐不住的激情所记录下的文字已经被时间所淘洗，变成了毫无感情的痕迹。更何况那些有时候需要用声音、图片等多种手段保存的感受与情感，岂能是区区一堆文字能够呈现出来的呢？

每个人都在寻找梦，有的人想找却从未启程，有的人走到一半就知难而退。写作也是一个寻梦的过程，如同一个梦飘在世俗生活的上端，时不时地来骚扰一下。这可以理解，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也许你都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时的家务、走路、排队、开会，甚至打球锻炼身体、旅途的火车上等等，我常常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产生了灵感和想法，产生写作的感触，我的这些思考让我变成一个没什么效率的人，懒散而不够专注，但也让我不至于流向平庸和烦琐，并进一步逼近我所认为重要的东西，比如思考、做梦、感慨、歌唱、写作等等。但这样的时候不是时时围绕在你的生命里，它们只是偶然来探访一下，转眼就消失了，大部分时候头脑是懒散的，而越积越多的生活琐事只会慢慢消磨掉那些偶然的情绪迸发灵感侵袭的瞬间，并最终埋没于岁月的洪流之中……

在键盘上敲着那些以前用情绪写下的东西，有整本的日记随笔，有散落的片言只语，我常常会因为走神而进入一种焦灼状态。因此，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尽早尽可能完整地记录，然后尽快地忘却，我猜想那些多产的作家，可能都是遵循着这样的方式，在奋不顾身地奉献着。但我知道这似乎有点不可能，尤其是当写作成了一个必须的宿命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灵感会枯竭，但目前似乎只能认命。我想在把有用的东西录入之后将这些底稿全部销毁，也许这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我面对它们如同面对着自己用理智和情感调制的一杯鸡尾酒，它五彩缤纷也五味俱全，最终也只能由我独自来慢慢地饮下。在这个越来越浮华势利的人世间，我的那些青春的心情如同孤魂野鬼一样地游荡，居无定所。我想整理完这些，我才可以为它们找到一种合适的处所和方式埋葬，并钉上墓志铭，或许我也可以从此放心地离去，去过一种轻松惬意的世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