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轻重
先说一个沉重的新闻,2007年12月5日,一个叫余虹的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家中坠楼身亡。他年方50岁,是2002年作为人才引进到人民大学中文系的,生前为该校国家重点学科文艺学学科带头人。警方经现场勘察,排除他杀的可能,属于高空坠亡。按照死者遗嘱,其个人藏书将全部捐赠给人大文学院。余虹曾于9月13日更新最后一篇博客《一个人的百年》,其中写道:
事实上,一个人选择自杀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更何况拒绝一种生活也是一个人的尊严与勇气的表示,至少是一种消极的表示,它比那些蝇营狗苟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像一个人样地活着太不容易了,我们每个人只要还有一点人气都会有一些难以跨过的人生关口和度日如年的时刻,也总会有一些轻生放弃的念头,正因为如此,才有人说自杀不易,活着更难,当然不是苟且偷生的那种活。
人“轻轻地走”了,文章却写得很沉,如同一个告别辞,我理解他的选择,因为我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曾经有过的那样一种“29岁Complex”,以及灵与肉的孰轻孰重问题。余虹教授的自杀,众说纷纭。这让我想起苏格拉底临死前的一句话:“我去死,你们去生;哪条路更好,只有上帝才知道”,在诸多解读中,我看到不少自以为有科学理性的作者,对生与死的思考竟然如此浅薄,令人惊讶。
记得美国大文豪海明威说过:“人生来就不是要被人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的身体消灭掉,但你从来不能把他打败”。依我看,这句话至少包括两层涵义,其一,身体只是精神的物质躯壳;其二,精神虽依附于肉体并在肉体上产生,但精神在某种意义上是独立于肉体之外,甚至超越肉体的存在。从以上这两层涵义又可以抽绎出一道真理:人与生俱来之所以为人的骨气和尊严。问题是,这个俗世的凡夫俗子太多了,他们根本无法企及海明威这种精神境界。在普通人眼里,肉体即是人,人即是肉体。减肥,隆胸,多少人试图改变肉体的外在条件,可是这样并不能弥补精神上的缺失,也不能使精神变得强健。追求感官刺激,讲究物质享受,着眼的是肉体的官能满足。暴力,凶杀,战争,也都是以威胁或消灭肉体生命为极端手段。肉体原来只是人的意识的寄居地,只是人的物质符号,却被曲解成为人的全部。又比如,《金钢经》第二十品“离色离相分”之中言道:“……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意思是说,所谓的各种完美身相,也就是那些并不具有各种完美的身相,只不过是一个假名而已。佛家把万物万相皆视若虚空的幻象,何况乎人的肉身?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肉身,就要一生承担着生老病死的苦痛,七情六欲的忧扰,难怪佛也要舍弃它才之所以成佛,这正映证了佛所说的“苦海无涯”。
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真正值得严肃思考的哲学问题,他认为,自杀是对个体生存意义的否定和对个体所在社会的荒谬本质的否定,但从荒谬导出必然要自杀的结论是错误的逻辑,他又在其哲学随笔《西绪福斯的神话》中写道:“西绪福斯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费尽力气把笨重的大石头推上山顶,又看着石头滚下来,然后再次把它推上去……”西绪福斯的命运是极具悲剧色彩的,而且荒谬是构成他悲剧命运的基调。但西绪福斯是英雄,他的英雄主义在于展现了人的尊严和对命运的不屈不挠。他用他的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了:即使命运是荒谬的也要不懈争斗。他选择了用个人力量去与荒谬的命运对话,无言的张力在他的渺小力量与巨大的命运漩涡的截然对比上反而得到了放大。加缪用西绪福斯的独角戏反复论证了自己的观点,演绎了阵容庞大和故事情节丰满的古希腊悲剧所能达到的效果。活着,就是要维持荒谬,让荒谬活着,因为它是维系人与世界关系的唯一纽带,自杀是一种逃避,看起来好象是一种反抗,实际上却是反抗的对立面,并不体现反抗的逻辑结果。在荒谬的世界中生活就类似在生活的危险钢丝上坚持,这样的立场和反抗才能赋予生命以价值,才能用火热的激情去穷尽既定的一切。(www.daowen.com)
以“悲剧的诞生”为切入口,在人文、哲学、政治、文学等各种层面上,前所未有地拓宽了人们对悲剧的认识的大师级人物叫做尼采。他的贡献岂止在悲剧,简直是给在自我意识迷茫中的人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尼采在沉重的意识重负下写出了《悲剧的诞生》,自己却始终逃不出精神的魔障;他洞察了全人类的意识,却自诩为太阳,在过度发热的精神状态中走向了不归路。卡夫卡也以具有前瞻性的悲患预感,看待着周遭的世界,他的内敛和寡言背后蕴藏着对现世荒谬的惊恐。也许众多读者看不懂其作品中犹如时空错乱的人物和场景、貌似发自喃腩自语的疯子口中的不规则堆砌的文字,但他变身的甲虫和生活在地洞里的人是对沉重肉身特别是对沉重的精神最强烈的讥讽。而从未接触过东方佛学的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经历了人生的一系列磨难之后,也悟出了类似的佛理:“苦难即真理”,并为世人留下了诸如《罪与罚》等许多经典传世之作。可见,凡夫俗子一般是受肉身所赘,有所作为的人大凡能耐得住肉身的苦难,且在饱受煎熬的情况下能迸发出生命的潜质,闪耀出光辉。
尽管乍一看,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的作品里弥漫着浓厚的法国情色文学的色彩。但也恰恰是这样,他的睿智与超乎作品本身的批判意味,是通过文章中沉重的肉身与沉重的精神这一对典型的矛盾来展现的。尽管他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他还是勤于思考,精于写作,并用他独到的视角、调侃味十足的语言向人们揭示了生得沉重的宝贵意义。在汉语文学史上,独自饮着寂寞和疼痛的萧红这样写道:“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了,老了也没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躺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在看这样的文字时,我也揣测着她当时的表情和心情,那已经是超越了简单的喜悦和悲伤、快乐和痛苦,她退到了文字背后,像躲在幕布背后,任舞台上各个角色热闹地表演着。
肉身代表着人类的物性,精神则代表着人类的灵性。物性与灵性始终在争斗,而人类则在这对矛盾中生活着。原来以为精神是空灵的,可以超乎肉体,为所欲为,却没想到肉体依旧是精神的枷锁,阻碍了精神的超脱,并和精神一起日复一日地压榨着可怜的人类,让人如此地难以消受。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瑞典,自由、民主,社会福利好得中国人觉得不可思议,国家把人从摇篮包到坟墓,失业者只能读大学解闷或是出国旅游散心,但自杀现象仍然层出不穷。
外人往往难以知晓自杀者真正的内心世界,自杀的原因随着生命的消逝成为永远的问号。一个超脱了生死的人,应该是最强有力的,文章开头提到的教授,为什么不把力量放在批判那些置他于死地的因素上,却选择了沉默的远走?这是不是如同西方人在谴责恐怖主义时常用的一个词,是一种“懦弱”的行为?我想,生本来就是沉重的,但既然你已经不由自主地来了,不妨也不由自主地承担下去。自杀也许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沉重归沉重,沉重才能造就一种质感,我们需要学习的就是: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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