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凄厉抗议于温柔倾诉

保罗·西蒙（Paul Simon）和阿特·加芬克尔（Art Garfunkel）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欧美新文化运动中涌现的众多青年代言人的佼佼者。他们合作的《沉寂之声》（Sound of Silence）、《斯卡堡集市》（Scarborough Fair/Canticle）以及《忧愁河上的桥》（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等等都是大家熟悉的经典老歌，歌词几乎首首都是优美的诗，某些作品的分量不亚于那些份量厚重的文章甚至是寓意深刻的小说。然而，迄今在国内出版界似乎尚未见过对其作品进行透彻精当的评析，以至于有些流行歌书的鉴赏文字牵强得令人哑然失笑。当然，一般人听外文歌也大都止于曲调，无意也无法欣赏这些真有价值的好作品的内涵，未免使人感到惋惜。本文试以他们的早期名作《斯卡堡集市》（Scarborough Fair/Canticle）为例，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详析此歌的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以期唤起对此类作品赏析的关注。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歌名Scarborough Fair/Canticle，中文可译成《斯卡堡集市/短歌行》。Scarborough是英国约克郡（York Shire）东面的一个小渔港的名称，Fair意为“集市，博览会”，但也有“美女”或“爱人”的意思，一语双关。这就是为什么在不同歌书里我们会见到各种不同的译法，例如《史市博览会》、《史卡堡罗集镇》、《斯镇的颂歌》、《渔港庙会》或《渔港女郎》等。Canticle是指取自《圣经》的短的颂歌，通常带着庄严的气氛。保罗·西蒙有一次在英国巡回演唱时听到这首十七世纪的英格兰民谣《渔港女郎》，觉得可以用来作艺术再创造，表达六十年代美国青年对越战的感受，于是便与加芬克尔将此曲改编，并加入一首类似Canticle的副歌，使之与《渔港女郎》溶在一起，产生一种强烈的对照。这种合二为一的做法，可以称之为歌曲中的立体派，充满了“后现代”的风格。为了分析方便，现将全部歌词翻译如下:

Scarborough Fair/Canticle

斯卡堡集市/短歌行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假如你要去斯卡堡集市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请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个人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是我从前的真爱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叫她替我做一件麻布衣衫

（On the side of a hill in the deep forest green）

（在山丘边绿林深处）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Tracing of sparrow on snow crested brown）

（追踪雀儿于褐色的雪山上）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 work

没有缝口也不需针线

（Blankets and bedclothes the child of the mountain）

（毯子，床单，大山之子）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她将是我真正的爱人

（Sleeps una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熟睡中不觉号角的呼唤）

Tell her to find me an acre of land

叫她替我找一亩地

（On the side of a hill a sprinkling of leaves）（在山丘边叶落稀疏）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Washes the grave with silvery tears）

（银色的泪珠滴湿了坟茔）(www.daowen.com)

Between the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s

就在咸水与海岸之间

（A soldier cleans and polishes a gun）

（一个士兵把枪擦净磨亮）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她将是我真正的爱人

Tell her to reap it with a sickle of leather

叫她用一把皮镰刀收割

（War bellows blazing in scarlet battalions）

（腥红的营队间战火轰隆）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Generals order their soldiers to kill）

（将军们下令士兵杀戮）

And gather it all in a bunch of heather

把割好的石楠捆成一束

（And to figh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

（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她将是我真正的爱人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假如你要去斯卡堡集市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请代我问候那里的一个人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是我从前的真爱

这首歌的大意是:“一个人托他要去花草飘香的斯卡堡集市的朋友，向他住在那里的情人代致问候之意。请她做一件没有缝口也不需要针线功夫的麻布衣衫；请她在海岸边找一块长着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等的土地；请她用皮镰刀收割这些香草石楠并捆扎成束，然后她将是他真正的爱人”，歌词里没有明确地说出他为什么要自己的情人做这些事，更令人费解的是，什么是“没有缝口也不需针线的麻布衣衫”？为什么要她在海边找一块地？地里为什么要生长着这些香草？为什么要用一把“皮镰刀”收割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再度回头审视歌名，原本熟悉的一个地名似乎也变了面目:Scar－Borrow－Fair。Scar（伤痕）意味着“战争”，Fair即“公平”，Scar－Borrow－Fair道出了作者的反战本意。保罗·西蒙曾在英国修习英国文学，文学底蕴深厚，因而其歌词文字意境深遂，甚至歌题与衬词中都极可能潜藏着歌眼。因此，要领会此歌的内涵，必须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我们再来看看歌中反复吟唱的“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它们都是烹调用的香料或草药。其中鼠尾草（Sage）又可作“圣贤”解，迷迭香（Rosemary）则暗示了“忠实”、“贞操”等象征意义，这些花草多生长在海边，且与爱情有关，常常出现在英国古情歌里。因此，含蓄不露，暗示丰繁，正是这首民谣的一大特色。至于歌中所言的“皮镰刀”，是指有皮带可以背在肩上的大镰刀，欧洲农夫割草时可以一边走，一边左右摇动大镰弯刀，收割既多又快。西洋古典文学或绘画中出现的死神，常用这种镰刀，因为它是死神手里的利器，象征其草菅人命，大量地收获死亡。明白了这些，我们便可以理解:“没有缝口也不需针线的麻布衣衫”实际上是用来覆盖死者的“尸衣”，而那块地，则是做坟地用的。因此，这首民谣的内涵更可得出:离乡背井的歌者担心不能生还回家，重归爱人怀抱，就托友人转告女友，请她代为准备后事，并将他们的爱情收割捆藏起来。

基本上，这是一首伤感的民谣，弥散着浓浓的哀愁，可以唱自出海捕鱼的渔夫或是远征他乡的兵士之口。保罗·西蒙由此联想到当时越南战场上的美国青年的内心感受以至整个六十年代末一代青年的复杂心态，于是便以此歌为主，创作了《短歌行》作为副歌，交错唱出，使两者产生对比映照，音乐境界得到升华，显示了战争的残酷愚昧，也传达了作者的反战情绪，这也正是保罗·西蒙的文学功力所在。他作品的深刻思想性，现实主义寓意，精湛的表现力常常使人震惊，而与他的诗思相伴的竟然是那样浓郁的音乐气氛。

副歌（括号部分）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均以“在山丘边”（On the side of a hill）起头。第一部分是在叙述山村的俭朴青年“大山之子”无忧无虑的自由生活。绿林深处，白雪封山，他们以追踪鸟雀为消遣，以拥毯卧床为乐事，熟睡中听不见任何“号角的呼唤”。Clarion call本指军号，此处也可以指政客为了鼓吹战争而以爱国等理由为幌子的演讲。第二部分则写出山村青年入伍之后，在丛林里打仗。士兵们擦拭着枪，眼泪随着落叶滴在坟茔上。战火轰隆于腥红的营队之间，将军们下令杀戮，为了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此处颇多一语双关，对比强烈。例如，本应在山村里嬉戏或睡眠的纯朴青年正在擦着杀人的凶器（“cleans and polishes a gun”）；战争也如同残酷的怪兽一样会发出吼声（“war bellows blazing”）；腥红的营队（“scarlet battalions”）也暗示了战争之血腥残酷；将士们都已失去了理智（“fight for a cause they’ve long ago forgotten”），只剩下目的不明的机械式的杀戮，等等。

明白了两首歌的大意，我们再来看看它们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效果。整首歌曲的结构安排非常精妙，先以歌者甜美忧伤的二重唱开始，从第二段到第四段插入副歌，融入了凄厉的抗诉，最后又回到第一段的伤感悲悼，但这时的和声与最初有了一点细微的区别，多了一些高亢的音符。三种声音重重叠叠，极尽和声与副歌之妙处。歌曲以一位即将在战火中亡故的普通士兵的口吻唱出，他再也不能回到绿草如茵的家乡，与朝思慕想的心上人一同享受生活的芬芳，心中的悲愤化为一声声催人泪下的倾诉:“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这也是歌者反复吟唱这四种芳香类花草的原因。如果仔细体味两首歌词，更可以感觉出由于对照而产生的讽刺意味。例如，“麻布衣衫”（cambric shirt）藏在“绿林深处”（deep forest green）；“尸衣”（no seams nor needle work）对应“毯子，床单”（blankets and bedclothes）；“一亩地”上覆盖着“落叶”；“皮镰刀收割”隐称“战火的蔓延”；“将军”对应的“sage”（鼠尾草）又有“圣贤”之意；反复插入的四种芳香类花草分别对应着“地上的鸟雀踪迹”、“坟上的银白泪珠”、以及“将军的杀戮命令”等。这样，原来一首忧郁的民谣，由于副歌的加入，变成了一首地道的“抗议歌曲”，只不过此歌所暗含的抗议思想，一直是借着低音吉他贝斯来传达的。这种做法是寓凄厉批判于温柔倾诉之中，于狂放之外有相当的节制，其社会意义却更加发人深思，更令人感触颇多的是，音乐的配合是多么和谐，效果出奇地完美。

作为一绝佳组合，保罗·西蒙与加芬克尔的重唱在音乐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西蒙的嗓音松弛自然，加芬克尔音乐轻柔高洁，两人的和声如诗一般丰富多彩令人魂牵梦绕。笔者多年前乍听此歌，但觉曲调如凄如诉，令人如痴如醉，后来试着“扒带”，听词记谱组队分部合唱，有机会细细品味此歌，才知道这温柔的旋律之中，竟埋有警世醒人的现实生活的炸弹，甚至连音节拍子都经过刻意的安排，以便达到作者想要表现的目标。例如，在反复吟唱的“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之中，歌者在“thyme”上的延长音似乎是在提醒我们注意:“thyme”与“time”是谐音的，花草芳香，成千上万的普通士兵如同花草一般被战火摧毁在沙场上，那些战争的始作俑者最终难逃“时间”（time）的淘洗，只有时间才能检验出谁是真正的圣哲贤明，又或许，亘古永恒的时间才是真正的“圣贤”（sage）。

作为美国影片《毕业生》（The Graduate，1969）的插曲之一，此歌曾获奥斯卡最佳电影插曲奖，也被重新填词成为同名中文歌曲《毕业生》流行过。我曾随口询问了几个英语专业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人不知道此歌，由此可见其影响之大。但当我问及此歌的内涵要表达的意义及其与电影《毕业生》主题的关系，却没有人能多作发挥，甚至有人误以为是表达大学毕业生之间的惜别之情，这是我之所以要如此不厌其烦地详析一首歌曲的出发点。此外，梦一般的旋律，诗一般的歌词，天衣无缝的和声配合，于温柔中见狂放，寓严厉批判于忧郁倾诉之中，这些都使《斯卡堡集市》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深刻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