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甚至唐王朝,都在中国于755-763年所经历的混乱和劫掠中幸存了下来。当时,中国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经由儒家经典的竞争性考试而征募的文职官员,正是他们使得中国社会幸存了下来。文职官僚花费了一定的时间重新确立它的统治。宋朝又复兴了这一制度。大灾难前夕建立的翰林院,激发了文职官僚们的群体意识和个人野心。文职官僚以反对革新,同时反对分裂为代价,强固了中国社会的结构。
780年,税收的主要方式发生了变化。唐政权暂时瓦解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自5世纪后期以来行之有效的制度崩溃了。按照这一制度,政府授给农民土地,并强迫个人以缴纳赋税和服徭役作为回报。780年以后,则只征土地税,不再征收人头税。政府未能防止农民的土地为地主所攫取。农民成了佃户,他们的经济地位恶化,而政府岁入却并未受到损失。
政府能够强迫地主缴纳新的土地税,因为,新的土地所有者阶级平均占有的土地规模,尚不足以大到使他们象悠闲的出租人那样生活。现在的土地所有者阶级大致等同于复兴的儒家官僚,这个阶级的生计部分地依赖于它的成员作为政府官员而获得的俸禄。这便为政府提供了一个把这些官僚土地所有者控制起来的手段。
自蛮族入侵和政治分裂的时期(304-589年)以来;在削弱佛教寺院和尼庵在中国赢得的权力和财富方面,儒家官僚和道家及道教徒有着共同的利益。中国文明中,早于佛教的儒家学说,在思辨上不能与大乘佛教相匹敌。但在755-763年的大灾难之后的那一代人中,却产生了新儒家学派的第一批代表人物韩愈(768-824年)和李翱(约卒于844年)。这些新儒家,就象同时代印度的印度教新一元论者商羯罗一样,实际上都是隐蔽的佛教徒。他们重新恢复了儒家学说的活力,其方式是在儒家学说中注入大乘佛教的精神,以及把注意力集中于那些有助于他们作出佛教式解释的儒家著作上。这些著作是《孟子》和五经之一《礼记》中的《大学》章。儒家学说的改观,使中国在精神上不再依赖于现存佛教组织机构。842-845年,帝国政府切实实行了儒家和道家在经济和社会方面对佛教的一贯批评意见。佛教僧侣和尼姑被大量淘汰还俗,成为赋税承担者,寺院和尼庵的大量财产也被没收。以旧大陆文明中心西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标准来看,中国842-845年对佛教的迫害是温和的,但以东亚的标准来看,它又是严厉的。
这次迫害并没有消灭中国的佛教。不仅在深奥高级的层次上,而且在大众化的层次上,佛教教义与儒家学说和道教教义都已经不可分解地缠绕在一起。在大众化的层次上,这种缠绕的程度甚至更高。在儒家和道教的掩盖下,佛教教义继续对中国人的精神理智生活发生着重大影响。然而,842-845年的宗教迫害不仅仅局限于佛教,也殃及了其他的宗教。这些宗教与佛教不同,它们是新近从外国传入的。在这场严峻的考验中,摩尼教、琐罗亚斯德教和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教派都未能在中国生存下来。不过,迫害这些宗教,没有与迫害佛教同样正当的经济和社会的理由。它们的信徒数量和财产价值相对都很小。
摩尼教由于畏兀儿突厥人而在中国享有特权。自唐朝初年以来,畏兀儿突厥人一直是中国的同盟者,曾帮助唐王朝渡过了755-763年的危机。他们后来选择了摩尼教为国教。但在840年,畏兀儿人被黠戛斯人从欧亚大平原今天蒙古的领土上驱逐了出来,进入了中国和塔里木盆地。842年,中华帝国政府开始压制中国的摩尼教。
唐朝政权从763年一直苟延残喘到874年。在中国诗人白居易(772-864年)的诗歌中,在日本佛僧圆仁(他于838-847年在中国求法)的日记中,我们获得了这个世纪中有关中国国家事务的第一手材料。两位作者都是842-845年中国迫害佛教和其他非本土宗教的见证人。但他们又都反映,在这个时期,中国的统治既有效而又仁慈。然而,作为唐政权对755-763年灾难反应的各种改革,却未能阻止其最终崩溃。唐王朝于909年灭亡;来王朝,统一中国的下一个统治王朝,直到960年才建立。事实上,统一政权的空白期从874年一直延续到979年,而且,中华帝国并没有完整地重新统一,它在四面八方都丧失了边缘领土。
建立于713年,位于满洲东部的渤海国,象朝鲜的新罗国一样,承认唐朝的宗主地位。926年,渤海为契丹所灭。契丹是欧亚大平原上的游牧族,其用语大概是蒙古语。946年,契丹人宣称自己是中国的统治者,以辽王朝的名义进行统治。尽管他们未能实现他们所宣称的对中国的统治,但他们却于1004年迫使宋朝承认了他们对于长城东端以南的16个边界州的所有权,并迫使宋朝向他们进贡。1038年,党项族仿效了契丹的先例。党项是藏族的一支,唐朝曾允许他们居住于中国的西北地区。他们以“西夏”作为王朝的名称(夏是传说中中国第一个王朝的称谓)。1044年,宋朝不得不以同意进贡的代价向党项换取和平。南方曾是中国的扩张遇到抵抗最少的一个方向。但在939年,由于北越的脱离,中国在南方的领土永久性地缩减了。从公元前111年开始,北越一直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宋代统一中国的统治者们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首先关注的是防止帝国再次因为地方军阀的兴起而分裂。他们成功地避免了这种分裂,其代价却是牺牲军事实力,这使宋朝在处理他们与富于进攻性的蛮族邻居的关系时,处于不利的地位。政权体制仍然需要彻底地改革。文职官僚中出现了一位目光锐利、精力充沛、富有多气的改革家王安石(1021-1086年)。1069至1076年,王安石进行了一系列根本性的改革,而且这些改革措施在整个宋神宗统治时期(1067-1085年)都得到了贯彻实施。王安石之所以能够推行这些改革,是因为他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宋神宗死后,王安石的改革措施于1085-1086年被全部废除,尽管这些措施是整治宋代社会弊病的良方。
王安石失败的原因,与公元前14世纪埃及法老阿肯那顿改革和公元前2世纪意大利罗马格拉古改革失败的原因一样。王安石不得不与思想十分保守的官僚共事。在不受传统精神的束缚这一点上他是孤独的,他的自由思想触怒了精神上墨守成规的同僚们,并使他们深感不安。无疑,他的激进措施无论怎样都会使保守主义者疏远,但王安石固有的挑战性格却加剧了保守者们的反对。他所树立的敌人中包括一些真正而杰出的人,他应该求得他们的支持。废除王安石改革方案的大臣就是著名的史学家司马光。
王安石感到,学究式地学习儒家经典,对于官员执行实际的政务来说,是不恰当的方式;在学究式的学习中,学生的目的是迎合思想迂腐的主考官。王安石采取的补救方式是,对经典作新的官方解释,改革政府的考试制度。如果宋神宗活得更长一些,这些教育改革措施可能会培养出一代思想开放的新官僚。与此同时,王安石还不得不通过旧学派培养出来的同僚们进行改革。尽管有这一障碍,他还是成功地将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他安排政府向农民提供利息低于私人高利贷者的低息贷款。他用募役的方式取代徭役,并通过按产量而不是按面积来征收土地税的方式来筹措募役费,把大部分负担强加于那些最能担负得起这些费用的土地所有者身上。王安石的这些财政措施是755-763年以后唐朝所进行过的改革的复活。王安石重建了农民民兵。这一措施曾是隋朝重新统一中国和使中国恢复青春活力的先行措施。
王安石的改革措施是及时的。它们由于私人间的恩怨而被废除,但不到40年这一弊政就得到了报应。1114-1125年,女真族推翻了契丹。女真族是通古斯语系的一支民族,居住于契丹王朝的东北部,在前渤海国领土之外。1115年,女真族建立金王朝,1126年,攻克宋朝首都开封(位于洛阳以东的黄河岸边),俘获了当时的皇帝及其前任皇帝。由于遭受这一打击,宋帝国丧失了长江以北的全部领土。王安石的政敌们又回过头来把这一灾难的责任推到他的身上,对1126年灾难的公正评价是,如果王安石的改革能假以时日并开花结果,灾祸是能够避免的。(www.daowen.com)
在军事和政治方面,中国755年至1126年的历史是一段灾难频繁的历史,780年的改革和1069-1076年的改革,未能改变历史进程。然而在文化方面,这一时期的中国历史却是硕果累累。就象304年及其以后蹂躏中国北部的蛮族一样,10世纪、11世纪、12世纪的后起蛮族,也强烈地为中国文明所吸引。除了自身采纳中国文明,他们还在自己统治的领土上传播了中国文明,而这些领土又从未纳入过中华帝国的版图。因而,中华帝国的收缩由于中国文明的扩张而得到了补偿——不仅在中华帝国周边兴起的国家如此,在朝鲜和日本也是如此。
这一时期,中国文明与以前的时代相比,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它在当时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新儒家哲学的产生是由程颢(1032-1085年)、程颐(1033-1108年)兄弟推动的,他们都是王安石的同代人(程颢先与王安石合作,后来又反对他的某些措施)。二程完成了由他们的先驱者韩愈开创的变革。除了《礼记》中的《大学》和《中庸》两章,程颐实际上废黜了汉代注释的五经。他确立了新的四书注本,即在《大学》和《中庸》之外又加上了《孟子及和《论语》。《论语》大致是孔子答弟子问的汇编。程颐的新儒家学说成了文官教育的标准观点,而且它的形而上学成份也为儒家学说提供了一个新的尺度。但它并不鼓励儒生、考官和官僚们独立思索。
在艺术方面,唐宋时代的中国人也不受过去时代的拘羁。他们欣然接受了随大乘佛教传入中国的希腊-印度的观赏艺术。他们将观赏艺术转化为中国式的,并发展了他们自己的独
特的艺术风格。中国的山水画在宋代达到了顶峰。中国的彩釉瓷器也是如此(制造彩釉瓷器是中国本土的工艺)。唐代取得了雕板印刷的成就。诗人白居易的著作大概印行于800-810年(那时诗人还在世)。而且,在他逝世之前,他的诗歌就已流传于日本。对大乘佛教经典成批印行的需要(既有俗人的需求,也有僧侣的需求),以及应试者对儒家经典大批印行的需要,部刺激了书籍印刷的发展。翰林院于932-953年印制了一部130卷,并配有注释的儒家经典。那时。中国在政治上还处于混乱之中,宋代最初的60年间,印行了成千上万卷的佛教经典和道教经典。其中许多套经典输入了朝鲜和日本。
发明于6世纪被用于燃放爆竹的火药,至12世纪它已被用于战争。航海和海上贸易是由印度人和穆斯林首创的。879年,当广州为中国起义者洗劫时,那里有大量的外国商人,他们遭受了惨重的损失。不过,与印度和穆斯林世界贸易关系的中断是暂时的。在这一贸易中,中国人发挥了越来越积极主动的作用。中国的南部海岸,当它第一次并入中华帝国的版图时,在中国人的眼里,它被看作是地球的尽头。然而现在,它却开始取代甘肃成了中国的前门。起传导桥梁作用的欧亚大平原,为传导作用更佳的海洋所取代。海洋成了中国与旧大陆其他部分联络的主要媒介。
在朝鲜,唐代中国的卫星国新罗,与中国本身的瓦解同时,于9世纪末期陷入无政府状态。但朝鲜的王朝中断期更短,仅从889年延续到高丽王朝重新统一朝鲜的936年。高丽王朝建立于918年。
在日本,模仿唐代中国的雄心勃勃的企图逐步走向失败。710年和794年,按照唐朝首都长安的形制,建起了奈良和京都,尽管规模稍小。从理论上说,整个日本帝国都是按照中国的模式管理和征税的。但是,日本不可能聚集起足够而受过中国教育的官员,以满足把理论转化为实践的需求。中国通过竞争性的书本考试征招文职官员的制度,从来未适用于日本。以天皇的名义统治各国的国司,实际上成了独立、世袭的诸侯,就象同一时代旧大陆另一端查理曼帝国各省省督伯爵的后裔们一样。
然而,日本的和平时期却延续了250多年。这一时期始于646年正式采用唐朝式的制度。在这250年的进程中,中国文明,包括中国式的大乘佛教,都在日本深深地扎下了根,成了那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尽管日本人不能使这一外来文明保持其原有风貌,他们却能够而且确实把它转化成了日本式的,就象中国人把印度输入的佛教转化为中国式的一样。
712年到791年,产生了3部日本编年史。那时,日本国的首都是奈良。这3部历史都是用汉文写成的。尽管大多数汉字是作为中国式的表意文字使用的,所表达的是汉语的意思,但有些汉字却是作为音素使用的,传达的是日语单词的音节的声音。9世纪,为了达到根据语音书写日文,依据汉字创造了两个音节表,从而汉字具有了语音的价值。这一发明,使得书写日语而又不在语音上使用其他汉字或不在表意上使用任何一个汉字成为可能。但对于书写日语,汉字与两个音节表相结合,仍然被当作表意文字来使用。这部分是由于汉字的威望,部分是因为它们清晰地表达了汉语的语词。日本人使用汉语语词丰富了他们自己的词汇。许多借用来的汉语语词,在它们日本语的发音上是没有区别的,因而,在某一日语音节表中,这一发音的语音表述也是没有区别的。但是,同一语词,在作为表意文字使用的原有汉字中,却是不能相互混同的。由于这些原因,在日语的书写中,坚持了使用汉字,以之作为表意文字。
汉语表意文字与日语音节音素的混和,与钵罗钵文的手稿同样复杂。在这部手稿中,根据阿拉米语字母表写成的阿拉米语词,被用作表意文字,表示用伊朗语方式发音的伊朗语语词。然而,日文这一难以使用的文字,却为一部成熟于11世纪初期的深奥微妙的日本文学作品提供了表达思想情感的工具。这部杰出的作品是女官紫式部的《源氏物语》。
中国人曾经认为,他们的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然而,到了1126年,中国成了半个世界的“中央王国”,为一些文化上的卫星国所拱卫。这些卫星国都在一定程度上采纳了中国文明,但又将其转化为与众不同的东亚型汉文化。此外,东亚作为一个整体,已经与旧大陆的其他部分相互影响。起源于印度的一种宗教,即大乘佛教,已经经由中国传播到了日本、朝鲜,以及今天称为北越的那个国家。而且,所有的东亚国家,通过海洋和陆地,不仅与东南亚和印度保持着联系,而且与印度次大陆另一边的伊斯兰世界保持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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