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在晴朗的一天, 谢立文请我吃菠萝油……
或许因为《麦兜菠萝油王子》得了香港电影评论学会2004年最佳电影大奖,又或许是因为The Pancakes夺得了金像奖的电影原创歌曲奖,无论如何,那个早上的对话大抵又可以有如下的面貌。
一生一台戏
汤:对你来说,创作的灵感从何而来?
谢:我相信对大部分创作人来说,没有谁是靠灵感的,那是一些很遥远的东西,就像一尾鱼,它不可能依赖灵感去游水。简单说来,创作一定有其延续性,而非忽然之间有什么灵感降临。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在做同一件事,所以创作人不过反复在创作一件“创作”而已。
汤:那岂不是“一生一台戏”的概念。那《麦兜菠萝油王子》中的寻父主题又从何而来?
谢:这是实情。至于回到菠萝油的例子,开始时不过是迪斯尼式的冒险历程,第一稿最近才找回来,其中已有分场,是一个王子历险最后回到皇宫的故事,主角正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麦兜。不过写下来后发觉越来越闷,再不想延续,所以开始想把故事变奏,由是产生很多其他意念:王子出宫后长大成人又如何?为何他会呆头呆脑,和童年经历有关吗?长大后又会如何反省以前的自己?如果有时光隧道的话,会不会想回去“修正”自己,避免将来呆头呆脑?构思至此为止,已进入纠缠不清的阶段。
汤:这种纠缠令你处于发展不下去的状况吗?
谢:不,那是指忽然有很多东西不愿再按原先的计划行事。例如本来构思王子与Pizza乌龟一起上船去他方历险,但一想起又是打打杀杀的奇幻设计就泄气了,所以不如叫王子留下来,哪里都不去算了。因而衍生出麦炳,有麦炳又好像顺理成章会有麦太及麦兜的片段,所以创作的过程反而不是自下而上的寻父,而是由上而下的铺展。整体上日趋复杂化,也离原初的构思越来越远,不过我也会把当初的意念在《黄巴士》中再整理出来,供其他人了解分享。
汤:你所说的闷与故事的线性叙事手法有关吗?因为一般观众看《麦兜菠萝油王子》,很自然以为你在为呆头呆脑的麦兜寻找血缘上的解释——他来自浪子型父亲及现实型母亲的因子结合,成就出一种混种状态。只不过这次不是以线性叙事表达,改以诗化结构组成,从而去解说上一代的历史。
谢:或许你说得对,但我的考虑是在哪一个位置作选择有更大的可能:当王子不离开便成了一个乡巴佬,其实已出现很大的诠释空间:他可以是长大了的麦兜,也可以是麦炳或其他。当然从中亦发现为麦兜寻找身世疑团不失为有趣的情节推动力,如麦太为何是单亲等,所以便沿此发展下去。
汤:我想知道故事有没有经历多次大幅度修改,因为动画角色的不对嘴配音法,可以容许很大的后制改动空间。
谢:其实没有,差不多所有片段都预先构思了,除了小部分效果欠佳而放弃,严格来说只有删减而没有增多。尤其是前半部分,反而后半有部分构思稍晚才成型,不过如马友友一节,我又觉得是颇佳的出路。至于算不算得上灵感,我也分不清,因为如何构想出来也忘记了。
汤:我想知道为何麦炳决定离开后,要去取西经,而非回到皇宫再争夺失去了的身份?而为何夺去他王位的竟然是原来的侍从蛋挞仔?
谢:他不可能回到皇宫!就好像中年汉醉心搜集玩具,甚至一些糟老头迷恋学生妹,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回到过去的青春世界。至于蛋挞仔的夺位不过是传统如《乞丐王子》式的构思,我不想把事情政治化。其实如果要说有大改动,大抵也在去政治化的处理上。大角咀一段本来在七一游行已完成,原初的处理正好属高举横幅式的示威游行场面,但鉴于不想被人对号入座,所以把场面作嘉年华式的淡化处理。另一例子是关于英国的殖民地想象,其中既有皇宫场面,而麦兜又要在欧洲才可以扬眉吐气,自然很容易令人有依恋殖民地光辉的联想。我刻意在画面上避免美化这种西方想象,不是因为担心什么现实考虑,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作品被人以一种解释譬喻的方法阅读。所以我尽量把一些处理模糊化,由得大家有很大的空间发挥。所以有人说麦炳是英国殖民地遗老,也有人认为他是来自内地的第一代南来华人——各人恰可自圆其说,按其观察自由解读。
我不喜欢作品成为政治表态的工具,什么借古喻今,完全不是我的意愿。或许你说的诗意是较为合适的修辞,我希望可以牵引大家的情绪,甚至情绪较为空洞,反而较激情的对应联想更佳。观众最好按我作品的情绪起伏,而不一定要知道根源是什么。
动画中的费里尼
汤:但我在看电影时,曾明确地对照时间,发觉《麦兜菠萝油王子》基本上工整地分成三段,而在第一段较为现实性的隐讽片段后,情绪便开始日渐沉重甚至直插谷底,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处理节奏的方法?
谢:那其实颇为接近古典乐式的处理,视之为奏鸣曲也好、交响乐也好,情绪的流动以一段又一段的模式展现,但当中的连贯亦非因果般明晰。假若要用逻辑及理性的语言去说明,自然不能满足他人的要求,但只要进入节奏,对创作人的方法信任,我认为绝无接受上的障碍。在电影上,我的神是开始发傻的费里尼(大约在中后期),所以时常去想象动画有没有可能达到相若的境界。我把动画搞到如此复杂,大抵也因为冥冥中好像有人在支持自己的缘故。
汤:既然你说起费里尼,不如也谈谈你深爱的创作人吧,就由动画说起……
谢:动画对我来说反而可谓毫无意思。我看动画以来,一直觉得十分沉闷,所以可能因此催促自己把《麦兜菠萝油王子》搞到更复杂也说不定。沉闷首先因为表现上的单薄,演技上变化有限,又没有明星,这都是不可抹杀的事实(真人结合的动画更闷)。我认为动画一直是小事化大的创作,基本上以电视表达已大体足够了。至于现在的3D制作,其实正好看穿了动画本质上的单薄,因为心虚才作其他障眼法,我就觉得一切变得很累赘、太麻烦,甚至有时颇为愚蠢。
汤:这或许解释为何《麦兜》系列的电影风格均倾向简单,甚至惹人有“不动”的动画联想。
谢:我承认动画的语法有很多不足之处,或许正好刺激自己把费里尼放进《麦兜菠萝油王子》去,想试探一下本质上是否真的如此单薄。事实上,每一个动画大师都不断为动画摸底,包括宫崎骏。所以我觉得根本就不要去考虑什么成规,可以由自己探讨,当然尝试把费里尼放在小猪身上可能会将其压死,但至少我对此有兴趣,至于最后是否验证出动画就是如此单薄,又是另一问题。
汤:你看中了费里尼的什么,令他成为你创作上的支持动力?
谢:我对费里尼作品的政治背景不太关心,纳粹党或其他什么党都不过是框架,我所关注的仍是他的诗意。看他的作品不会得到政治陈述的表态(那一定不是重点),反而接近音乐,不会用逻辑的思维去表达感受,我喜欢《罗马》、《八部半》及《阿玛柯德》等。
汤:文字上的作家你喜欢哪一人?
谢:我的选择是陈映真,很多人误会了他的政治背景倾向,其实他的文学成就绝非在此,只要一看他早期较为苍白的小说便可一清二楚。就算《将军族》其中涉及外省人问题,但阅读后最难忘的仍是人物的多愁善感,而非他的政治意见。我相信人一定有两面,甚至会被自己所欺骗。情况有点像鲁迅,他的政论杂文对文学成就来说毫无建树,反而在《野草》中的诗意却溢于行间。当年我作为一个香港中学生,又怎会对陈映真所描述的台湾政治问题有任何认识,所以他吸引我的正是其中的文学手法,反而其他的乡土派作家就惹不起我的注目。
1997与菠萝油
汤:闻说“一旧旧埠”乃1997的谐音演化而来,在《麦兜菠萝油王子》中,“九七”这一个时间因素占多大的重要性?
谢:坦白说,“九七”这个时间因素确实在构思中清晰存在。但我也非因想赶潮流去谈“九七”而勉强去提“九七”,反而是去描述这一个特定的处境。由王子变成佬的变化上,他其实处于闷局,想走又走不掉,又不知为何流落至此。自己好像拥有另一重身份,但眼前的又好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份,明显有一定的差距。这一心境和近年部分香港人的心态极为相似,他们会有同感。我要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心态——那就是中年人缅怀过去及面对眼前困境的无奈。外在环境的对照上,香港似乎正好处于一个中年男人的阶段——觉得以前较优,但现在又不算很差,不过总感到身边的一切不顺眼。
汤:但从你安排麦兜凭“印脚”(即抖腿)闯出名堂,是不是希望把电影的沉重气息稍作纾缓,给观众某种程度的乐观盼望?(www.daowen.com)
谢:我相信到现在仍有很多人看不明“印脚”所指,那是真正代表现今新一代年轻人。麦炳在以前,麦太在未来,而麦兜在现在乃确切的表白,今天年轻人沉湎于打游戏,其实正是“印脚”的变奏——玩了一天机正好是无前无后、只有现在的表现。很多年轻人就如麦兜在终日“印脚”,消极方面可视为无聊,但从积极方面来说,可能较思前想后的成年人更加踏实。到最后只不过视乎他“印脚”抖出了什么来,成年人对玩游戏无信心,所以不相信麦兜有一天会成为马友友身边的表演伙伴。我反而不是这样看,在思前与想后的两个极端之间,“印脚”不一定是死路一条,反而想得太多才是凶多吉少的一群。
汤:但从文本的安排上来看,麦兜的“印脚”乃承继父亲而来,那么是不是指其实这种不务正业的玩意,其实也源生自固有的文化传统中?
谢:其实“印脚”是一种国粹,是应付此时此刻百无聊赖的最佳方法,眼前不一定处于什么险境,也没有什么急于要解决的问题,但就是无聊,要用“印脚”去打发时光。我觉得此乃中国人面对苦难的一招,当然可说是很差劲的招数。用“印脚”去保存了性命,又不用亡国,但这样是不是就是一件好事,我也不懂了。麦炳曾经有一段时间想以“印脚”来解决一切,眼前风光如画,洋楼栋栋,又有天真可爱的太太,那不妨就此一生!当然最后他仍是决定一走了之,但前提也是因为有条件离开,试想一个身处屯门的年轻人,连出去旺角的车费也没有,他不“印脚”又可怎样打发时光。
动画这盘生意
汤:上次《麦兜故事》票房有一千四百万,这次《麦兜菠萝油王子》只有五百万,会不会构成沉重的经济压力?
谢:动画的市场情况其实已较今时今日的港产片优胜,因为港产片十分讲潮流,一旦哪阵子外国失去兴趣就很快改变,反而动画仍物以稀为贵,给人幻想的空间也较大。若要看香港的票房,一般来说只能收回三分之一的制作成本,一千五百万的投资收回五百万便不错了,所以一定不可局限在本地市场。目前情况当然可能会吓怕了投资者,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处境,事实上也是电影业的现存实况,反而动画相对来说已经较容易找到投资者。当然第二集因为不如第一集成功,往后制作上一定不会有这么大的空间,因为第二集有很多地方已预收了presale的费用,第三集的条件相对缩窄了。
汤:那么在外国上映时会不会配音?
谢:通常配音版及字幕版会并存,法国就是这样,反而日本好像就一定要配音了。
汤:“麦兜”其实在内地已小有名声,你有没有积极考虑把动画引入内地市场?
谢:其实目前内地处于奇妙的状态,大家都有兴趣,但又无从入手。原因是根源性的版权问题不易处理,你一做精品,就会被大量抄袭,甚至有机会回流香港把现有的市场打垮。在内地上片,票房收入相对低,而且又收不到钱,但发行费用因全国戏院数目可观,随时连成本都可能付之一炬。所以我认为不是合理的生意,作为外行人,对内地的市场不会认为是值得开发的一盘生意。
汤:撇开市场不谈,你认为《麦兜菠萝油王子》的内容可以打进内地市场吗?
谢: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你可以想象《麦兜菠萝油王子》要交审批,剧本一定只有予人一头雾水的感觉,所以盲打误撞肯定只会碰一鼻子灰。
给年轻人的忠告
汤:你对爱好动画的年轻人又有何建议?
谢:请先有心理准备,这是一个十分沉闷的行业。我最近刚为政府拍了一个节目,而萧竞聪在序言中正好提到创意是不管用的,创造才是重要的关键,而两者之间却有千山万水的隔阂。很多人以为创作动画颇有趣,但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我可以用一个月写成一个剧本,而去画的人就要在往后的两年面对它。一秒中有廿五格,你可以想象自己的人生如何度过。曾有友人本来做会计,但对电脑特技有兴趣,结果第一份工作就是为《少林足球》的足球加工,结果两年就是不断为如何把足球做变形处理费神,可说沉闷到极点。所以年轻人一定要明白,由创意变成创造要有更大的魄力去完成,而且并非任何有创意的人均可以成功。事实上,绝大部分有创意的人都没有这种魄力。
汤:大抵我们社会一般都把创意两极化了:一是没由来的美化,好像创意澎湃便可以拥有不按条理的刺激生活;二是过分忽视,视之为实际生活以外的多余点缀。
谢:追求创意的人都爱看到即时的效果,所以应该去打泰拳而不是画动画。搞动画得一个人自我封闭在房间整年,才可以炮制出一段五分钟的短片,然后最多去参加独立短片比赛,拿了个铜牌后,换回来是与母亲失散数月,那是一份真正值得渴求的工作吗?所以我会说创意作为生活情趣,又或是从消费者角度出发,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假若要投身创意工业成为其中一分子,肯定又是另一个故事——那可能较清洁工作更沉闷百倍,而画动画肯定是沉闷中的集大成者——两小时的动画,一秒廿五格,一切有数可计,你可以好自为之!
汤:另一重虚幻想象,会不会是关于团队工作的神话式传说,总有不少人以为那是充满意见火花交流的快乐时光,所以大家即使有多辛苦,也会有在所不惜的感觉云云。
谢:到今时今日我已放弃了向身边人解释的冲动,他们肯定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所以创意的完成其实甚为复杂,诸如手段上各式欺压乃至独裁的应用,可谓层出不穷,否则根本不能完成作品。他们只会猜度我要什么,又担心做出来我不满意又要大改动。事实上,有时候根本就不可能去解释剧本,因为制作的人一旦理解错误,所造成的伤害会更大。以《麦兜菠萝油王子》为例,现在的面貌已经过分沉重,因为大家先入为主以为妻离子散就一定如此,但其实我自己的目标是不用到这一地步。所以到最后有很多地方,我要求把小猪的表情由呆头呆脑改成笑脸迎人,数量多到你不会相信,但我情愿如此,因为这些差别根本不可能一开始就令人明白,反而在后期一次处理更有效率。
汤:这一种工作关系似乎破坏性颇大,看来一队人很难长期合作下去,其中会有太多摩擦……
谢:当然如果每人都把自己看成艺术家,自然吵骂多于一切。但只要对我有信任,明白我是有理据,只不过有时感觉不能用语言表达,而非无理取闹。还要接受自己的岗位就是要处理沉闷的工作,默默地去把一个意念完成。
我想这里的关系有如王家卫与他的演员,你要相信他,而且我不觉得他的演员很讨厌拍摄过程,这正是我与队友的工作关系——甚至与麦家碧也是如此,因为我关心的大多是内在的问题,有时也不知如何去说,所以反而不说为妙。
谢立文与王家卫(或是刘镇伟)
汤:你既然提到王家卫,大抵我不想说也要说下去。你的作品由发行模式到风格表现乃至内在的文本对应,如《麦兜菠萝油王子》中的《春光乍泄》场面,其实一直让人产生与王家卫对照阅读的联想。
谢:与其说王家卫,不如说刘镇伟。最初《麦兜菠萝油王子》是想找刘镇伟帮忙写剧本,但后来听说要与他商谈颇麻烦,所以才作罢。我以为反正他的作品全都看过,不如代入他身份去完成剧本,看看效果如何也不失为一个好构思,那便是《麦兜菠萝油王子》第一稿由来。当然后来剧本几经改动,刘镇伟的元素已被去掉了不少。
至于王家卫的关联,我认为是两人对独白的钟情,以及表达上都惯用不同人物的角度,去叙述同一命题的缘故,就如《东邪西毒》般,因而让人想直接对比。《麦兜菠萝油王子》故意在叙述上留下甚多空间,故事是少年麦兜回想母亲所说的童年往事,而母亲又是听父亲所说的再发挥——在重重折射之下,甚至麦兜与观众之间的一种关系,每一种都是一张屏幕:父亲说不定欺骗母亲、母亲说不定欺骗麦兜、麦兜也可能在欺骗观众,又或是记错了也说不定。这一种满是空间的布局,正好和王家卫的世界相似。
汤:那么月光宝盒又如何?
谢:对于《麦兜菠萝油王子》来说,麦炳一直想回到过去,而其中一个可以考虑的工具当然是月光宝盒。既然要用时光机,那当然是月光宝盒。
汤:对,难道会是随意门?
就是这样,我们拉拉扯扯才结束了访谈。最后也提及2005年的港产片出现的数量少得惊人。我最关心的,大抵是之后会不会出现如《麦兜菠萝油王子》般充满阅读趣味的作品,供大家一头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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